《夏(之十)》鑒賞

作者： 薛鴻時

喬治·吉辛

有時我想旅游，一年中有半年時間是晴朗的，我要用來周游英倫三島。那里有很多我從未看過的美好而又有趣的東西。對于我這可愛的家園，如果有一個角落沒有游到，我會死不瞑目的。我經常在幻想中閑逛著所有我知道的地方。有些地方，地名熟悉，但其形景在頭腦中沒有印象，這使我坐臥不安，渴望一游。我書架上陳列著一排排郡縣旅游指南(它們擺在書攤上時，總使我禁不住要買)，使我神往；其中唯一使我感到枯燥無味的是那些描述工業生產城市的篇章。然而，我決不會作這種遠游了，我太老了，生活習慣已經定型了。我不喜歡坐火車，也不喜歡住旅館。如果離開我的藏書室、花園，和我窗外的風景，我真會懷思鄉病。而且，我有一種恐懼：怕死在異鄉，而不是死在自己的家里。

曾經魅惑過我們的地方，或是，在回憶中似曾吸引過我們的地方，一般說來最好只在幻想中重游。我說似乎魅惑過我們，因為對于自己曾經留戀過的地方，我們的記憶經過了相當時間后，往往和當時得到的印象只有輕微的相似。那些事實上極為一般的賞心樂事，或那些受內心情緒與外界環境很大影響的樂趣，久后回憶起來，顯得分外歡樂，或顯得分外深切。在另一方面，若是記憶不能創造幻象，而某些地方的名字又與生命中某個黃金時刻聯系在一起，要想在再一次訪問中重獲過去的感受，便是一種魯莽的想法。因為人們看到景物并不是引起歡樂與寧靜的唯一原因，無論那個地方多么可愛，無論那兒天空多么燦爛，這些外界事物并不足以使心中快樂；只有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要素的心靈激動時，才能得到快樂。

今天下午，我在讀書時，我的思想開了小差，我發現自己在回憶著薩福克的山坡。二十年前仲夏的一天，走了一段長路后，我坐在那兒休息，昏昏欲睡。一種強烈的渴望抓住了我，我想立即出發，再找到那高高榆樹下的地方。在那兒，我含著煙斗，從容吮吸，聽得見周圍金雀花的花莢在正午艷陽下裂開，畢畢剝剝地響。如果憑著這種沖動行事，我有什么機會重享我記憶中所珍藏的那一時刻的樂趣呢?不，不，我所記的并不是那個山坡，而是那個生命的時刻，由當時的環境、心境幸福地湊在一起的那個時刻。我能否夢想在同一山坡，在同樣的艷陽天吸著煙斗，就能嘗到當時那種樂趣，或獲得同樣的安慰呢?我腳下的草皮會和當時一樣的柔軟嗎?大榆樹的枝葉會那樣愉快地隔開照耀其上的中午陽光嗎?當休息時間過去了，我會象從前那樣跳躍而起，急于再次使出我的力量嗎?不，不，我所記憶的僅只是我早期生命的一個時刻，偶然地與薩福克的風景畫面聯系在一起。這個地方不再存在了，除了對于我之外，它永遠也不存在了。我們的心靈創造了周圍的世界，縱使我們肩并肩地站立在同一個草地上，我的眼睛決看不到你所看到的一切，我心中的感受決不會與你相同。

(鄭翼棠 譯)

本篇選自英國作家喬治·吉辛(1857—1903)的名著《四季隨筆》，此書原名《亨利·賴伊克洛夫特私人文稿》，是吉辛的晚年作品，出版于他逝世的那一年。吉辛曾在日記中寫道：“我敢肯定，沒有人曾度過象我這樣悲慘的一生。”他才氣橫溢，早年是歐文斯學院公認的高材生，幾乎拿到了學院的所有各項獎金、獎狀，但是在他19歲那年，因幫助一名妓女偷錢，結果被學校開除，斷送了成為專家、學者的前途。他在文學園地上辛苦耕耘二十余年，雖碩果累累但一生未能擺脫貧困，加上不幸的婚姻和嚴重的肺病，終于導致他的早逝。《四季隨筆》偽托亨利之名，實際上是吉辛的一部回憶往事的抒情散文，當時他和加布里埃爾·弗勒里一起居住在法國，由于他未能與妻子伊迪絲·恩德伍德正式辦離婚手續，所以他和弗勒里的婚姻是非法的，這就決定了他們永遠不能回英國定居。此時吉辛已病入膏盲，對英國風物、氣候甚至飲食都充滿懷戀，心境無限悲涼，只能通過回憶來排遣綿綿不盡的鄉愁。

第一段寫英國有半年時間天氣晴好，而山川景物絕佳，作者渴望游遍英倫三島的每一個角落，然而因年老體衰、生活習慣已經定型而不能旅游了。這里所說的理由是托詞，其實是別有難言的苦衷。

第二段另起新意：即使有機會尋訪舊蹤跡也是枉然。因為，某種景物、風光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與你當時的心境相結合，才會使你激動并融入永久的記憶中。生命中的黃金時刻一去不復返，事過境遷，即使你重新見到曾帶給你賞心樂事的場景，你的感受也必定與當時的印象截然不同。

第三段具體描繪珍藏在作者心底的薩福克郡的那個小山坡：高高的榆樹、柔軟的草皮、在艷陽下裂開的花莢……二十年前的情景宛如目前，讓人恨不得立即出發去找回當時的感覺。然而，作者清醒地知道：僅僅存在于記憶中的良辰美景是永遠也找不到的。接著作者又宕開去，發揮這樣一個想法：兩個人同時去往某地，面對完全一樣的景物，他們的感覺也是完全不同的，因為我們的感官在反映客觀世界時，我們的心靈卻在創造一個新的世界。美是客觀的嗎?美僅僅是自然物的屬性嗎?這是不確的，因為“自然物的屬性只要沒有感官缺陷的人都能感覺到，而且所感覺到的彼此大致相同，美卻隨社會歷史條件不同，對于不同的人發生不同的效果。”(朱光潛)在這里，吉辛表達了一個真正藝術家的深刻感受，從中我們可以悟出“美是主、客觀的統一”這個道理。

這篇作品文字不長，但宛轉跌宕、一波三折，表現出吉辛那典雅而又清純、流麗，含蓄又充滿激情的風格。吉辛早年寫過詩，他精通希臘、羅馬古典詩歌，深厚的學識修養使他的抒情散文達到了詩的境界，或者，它們就是散文詩。當然，這一切只有從原文中才能充分品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