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與肉》的另一面
《靈與肉》的另一面
◎白草
《靈與肉》最初擬定為報告文學形式,后來才寫成了短篇小說。1980年,張賢亮、馮劍華夫婦受《朔方》編輯部之命,前往寧夏靈武農場采訪一對僑眷夫婦嚴紀彤、王柏齡,二人系20世紀50年代大學生,在培育豬的新品種上做出過貢獻,因所謂“海外關系”受到打擊和折磨。1978年獲準出國探親。他們的父母都是富有的工程師,在巴西生活,已為他們辦好了永久居留證,生活條件優渥,可倆人在巴西只待了十個月便返回寧夏。當問及何以放棄豐厚物質條件而重回偏僻農場,他們質樸地回答:“不習慣”, “和在這里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土地有割不斷的感情”,而且總惦記著他們的科學實驗。這句樸素的回答令張賢亮深受感動,但“不習慣”作為一篇報告文學的主基調顯然不合時宜,于是便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靈與肉》。原本以他人作為描寫對象,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不知不覺間把自己投放進去,于敘事過程中忠實地記錄下了作家本人“生命史上的一個時期的生活和感受”(《牧馬人的靈與肉》)。
《靈與肉》原來要寫到5萬字,為了適合刊物的容量,砍掉了近三分之二,成了一個不足兩萬字的短篇。砍掉的部分基本上是心理分析和理念變化過程。張賢亮后來多次表示懊悔,也曾想著再寫一篇作為補救,未果。據張賢亮文學創作的第一個研究者高嵩說,《靈與肉》的創作基于“悟性邏輯”,終于“生命的根”,原來沒有“愛國主義”概念。手稿送到編輯部后,編輯建議他“明確‘愛國主義’的主題”(《張賢亮小說論》)。小說第三節開始大段描寫草場、沼澤、蘆葦叢、馬匹嚙草的聲音以及大自然的氣息等,光影聲色共同構成了一幅美景,顯示了張賢亮詩、音樂及繪畫的綜合素養。這些清新優美的文字之后,突然出了一段話:“祖國,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它全部瑰麗的形體。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里得不到的東西。”
一個剛剛遭受過侮辱、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的人,轉眼間突然又發出感慨,覺得生活多么美好云云,在小說節奏和語調上顯得相當突兀,與整體不相協調。這句話,應該就是張賢亮接受了編輯建議之后加上去的。
《靈與肉》發表于《朔方》1980年第9期,次年4月,著名老作家丁玲發表評論文章《一首愛國主義的贊歌——讀張賢亮的短篇小說〈靈與肉〉》,從此“愛國主義”就成了小說的標簽。
張賢亮想要表達人對土地的感情,也就是高嵩所說“生命的根”,這比一個單純的標簽闊大得多。張賢亮其實是不滿的,直到19年之后,即1989年,他在長篇小說《習慣死亡》第四部分第九節至十八節,用了十節的篇幅闡釋修改小說以及由小說改編的電影中一個重要情節——那個高貴富有、文雅寬厚的父親從國外回來,要帶自己受苦的兒子出國。小說寫道,歸國的父親只是一個幻影,真實情況是張賢亮的父親不僅沒有出國,而且因為莫名其妙的罪名而瘐斃。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暗示了作家曲折、隱深的心事。據高嵩《儒商張賢亮》記載:
他的父親張友農30年代初在美國留學,就讀于哈佛商學院,由于被東北淪陷后抗日風潮迭起的形勢所感召,毅然輟學歸國,為東北軍領導人張學良將軍作了英文秘書的一員,盧溝橋事變后,由南京攜眷遷居重慶。
……
1951年,他隨父母由南京遷居北京,那時他已是高中一年級學生了。次年,他的父親由于一樁未被宣布任何確鑿理由,也未被宣布任何確鑿結論的“案子”瘐斃于看守所。
張賢亮《父子篇》中回憶了他的父親,盡管早年的印象并不是多么美好,晚年時卻經常想到父親,他引用了弗洛伊德的一個觀點,只有當父親死了之后,象征意義上的兒子才會真正成長起來。張賢亮說,他后來發現自己有很多方面越來越像父親了。從中可見出他對父親深沉的愛。那么,大致可以肯定,在虛構性的文本中,父親那么富貴、體面地再度返回祖國,正是對父親事實上悲慘結局的告慰,是作家的一次心祭。
小說中許靈均和李秀芝始于凄涼、終于美滿的婚姻生活,也是一種想象性的自我滿足。有人贊揚張賢亮小說中女性人物形象寫得最好,張賢亮苦笑著說,二十多年的勞改生涯中,是見不到女性的,39歲之前他純潔得像個天使,43歲之前他沒有真正談過戀愛,正因為沒有具體的女性接觸,他才大膽想象任何一個美麗的女性。許靈均與李秀芝婚戀的美滿,亦可視為對張賢亮本人實際經歷過的挫折的一種補償和替代。張賢亮至少兩次提及,1972年,他所在的農場就來了不少如李秀芝一樣的四川姑娘,他也差點和一個“秀芝”結婚,只因差了100元錢,支付不起對方來寧夏的旅費,好事未成。
《靈與肉》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文本,輕輕推開它的一扇窗戶,會看到它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