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一個煉獄》鑒賞
作者: 曹增渝
陳敬容
像時序之有秋冬,像萬物之有憩息,像聲音之有低抑,像顏色之有晦暗——
在情緒里我們有痛苦。
痛苦是一個風云變幻的天空,一個怒濤沖激的港岸,一陣陰雨,一片雷鳴。
美麗的赤子,人之子呵,莊嚴地,堅強地,投入痛苦吧。
沒有痛苦的人生相同于沒有陰影的圖畫,我們將看出色調之簡單;也相同于一章沒有平板的樂曲,我們將找不到抑揚的音波。
在完全的歡樂里容易完全覺不出歡樂。當我們稱頌宏麗的幸福時,讓我們也禮贊宏麗的痛苦。
有些痛苦之來是那么溫柔,如像一個慢慢降臨的四月的黃昏;日影漸漸暗淡,溫暖漸漸消退,夜色漸漸地,漸漸地圍攏上來——于是,一切烏黑。
但突然,在無邊的黑暗中你看見一些星星,一些金色的光亮;啊!那是你的眼淚呵,你的眼淚帶來了四月之夜的微溫,在回憶中閃光。
有些痛苦之來又是這樣的深入,它像一些冰冷的雨滴滲入你的骨髓。當燭火搖動,遠鐘斷續,你思想的河流中飄蕩著永劫的喪樂。你低垂著頭顱,緊閉著眼睛,互握著雙手——你在痛苦的海洋中隨波浮沉。……
但是你又睜開眼睛哪,你伸出雙手向四周摸索——啊,你在尋覓一些可以抓住的東西——即使是一根蘆草,好使自己不致于沉沒。
有些痛苦之來又是如此粗暴,它像一陣驟雨,一片焦雷,或一陣怒濤,一次倒坍——或者輕一點,像一陣飛快的鞭撻。
你驚恐,你呼號,你哭泣,你倒退——你倒退,倒退,哦,你已退到最后的邊緣了,再退一步你就要落入萬仞絕澗,葬身于虎豹的腹中……
站住,站住,親愛的朋友,站住吧,從你的靈魂深處掬出憤怒同勇猛,你將發現你自己的手中握著更響的霹靂;更大的暴雨,更洶涌的洪水,更猛烈的地震——啊,你握著比鞭子更有用得多的炸彈!
最粗暴,最殘酷的痛苦,終于也無法將你擊倒了。
美麗的赤子,人之子呵,通過了一切痛苦,我看見你倔強地走來,活潑而新鮮;而在你聰慧的前額,刻畫著更為堅毅的紋線。
陳敬容曾經被人譽為“我國八十年來的新詩界”中“最優秀的抒情女詩人之一”(袁可嘉語),她和九葉派的其他八位詩人一起,在四十年代新詩現代化的革新運動中發揮過重要作用。她的散文詩清麗流暢、洗煉蘊藉,同樣達到了很高的水準。
《痛苦,一個煉獄》這篇作品不是對于某種具體的人生經驗的描述,而是對于一種帶有普遍性的人類情緒的體察、把握和感悟。這個標題本身即表明了作者對痛苦的理解和相應的姿態,決定了它將成為一篇充滿熱情和睿智的精神啟示錄和人生詠嘆調。
作品一開始先以詩一般優美的筆觸抒寫對痛苦的哲理思索。紛至沓來的比喻從不同的側面闡釋著痛苦與幸福的相互依存以及它對于人生的不可缺少。第七節之后則轉入對痛苦之體驗的分類描述:“有些痛苦之來是那么溫柔,如像一個慢慢降臨的四月的黃昏”,“有些痛苦之來又是這樣地深入,它像一些冰冷的雨滴滲入你的骨髓”,“有些痛苦之來又是如此粗暴,它像一陣驟雨,一片焦雷,或一陣怒濤,一次倒坍”……這里,種種微妙復雜、難以言傳的內心感受,被作者成功地轉化成了充滿動態的視覺形象和充滿痛感的外界刺激,從而完成了對于痛苦體驗的詩化和審美化的表達。
最后三節是全篇題旨的升華。作品的語調從低谷中陡然升起,冷靜細賦的描述變為熱情洋溢的呼告,絕望中掙扎的身影變為勝利者昂首行進的雄姿。我們仿佛在作者的引導和激勵之下,和作品中的“你”一道,終于走出了痛苦的煉獄,步入了一種嶄新的人生境界。
作品的語言華美而富于音樂感。或排比、或錯落的句式構成一種和諧而鏗鏘的節律。全篇的結構嚴整勻稱,抑揚張弛,極有章法,充分顯示出作者的藝術修養和文字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