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1.臥龍:熊貓之鄉
小徑通往一條山脊,俯瞰春天的馬鈴薯田和玉米田,直到皮條河,只有一縷淙淙的水聲,山峰四周只見灰蒙蒙的天空。小徑兩旁是稠密叢生的雜草。我們不時停下腳步欣賞秋牡丹、酢漿草和其他野花,記錄盛開的紫色杜鵑花,檢視陰影中冒出來的拇指般粗細的竹筍。去年的榛實果莢落在地上,滿布尖刺的外形活像一群小刺猬。頭上的樺樹和樅樹間傳來喜馬拉雅杜鵑鳥甜美的咕咕叫聲。
這段話,我抄錄自一本叫《最后的熊貓》的書。作者是美國生物學家夏勒。
離開金川一個月后,我回到成都一段時間,又繼續我的嘉絨之旅。離開成都不到一百公里,夏勒博士筆下這熟悉的風景便出現在眼前。
這一次,我從一條更為慣常的路線進入嘉絨。
這是一條從岷江進入的路線。過去,進入嘉絨大部分地區的驛道,也是這條路線。從成都出五十五公里,到聞名天下的都江堰。從這里開始,群山陡然壁立起來,一直進逼到四川盆地的邊緣。進入岷江峽口二十多公里的映秀后,通往臥龍保護區的公路離開了國道213線,折向右側的山溝。
夏勒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在這條山溝里做過多年的熊貓生態研究,回到他的國家后,出版了這本書。這本書出版多年后,終于在1998年翻譯成中文與中國讀者見面。只是臥龍也不似夏勒當年在這里體會到的那種寂靜。
因為山里這條鋪得非常結實漂亮的水泥公路,已經是旅游手冊上一條黃金旅游路線。
這里因了熊貓而得到充分保護的美麗山野,圈養在繁殖基地里的熊貓,使這里成了成都那些旅行社一個重點推薦的項目。更重要的是,通往小金縣境內正在積極開發中的四姑娘山自然風景區的公路也經過臥龍,所以,這里的山野再也不能保持住過去的那份寂靜也就勢在必然了。
隔著澗石累累的臥龍河,保護區的大熊貓繁殖中心出現在眼前。
我坐在一片人工種植的小樹林的陰涼里,看一群游客喧喧嚷嚷地在橋頭上買了門票,由手里搖著小旗子的導游帶著,一路走過小橋。
小橋那邊的圍墻里,熊貓們在一個一個小房子里睡覺。院子中央,還豎著幾根水泥鑄成的柱子。那些柱子就像城里的公園里的水泥裝飾一樣,做成了杉樹的樣子,魚鱗狀的皮,彎曲的枝。只是枝子上沒有青青的針葉。兩只熊貓在游客夸張的聲音里,爬上水泥樹干,把肥大的屁股坐在了粗大結實的水泥枝杈上。
后來,管理員拿著幾枝葉子青翠的竹子,逗引著一只胖大的熊貓走到圍墻之外。圍墻的一邊是河,河里雪浪翻騰。飼養場的門開在朝著山坡的方向,山上的植被正像前文所引述的一樣。只是將近九月,杜鵑的花期已過,樺樹與楓樹的葉子開始泛黃發紅,山里已經有些淺淺的秋意了。
管理員用一枝翠竹逗引著那頭身體笨重的熊貓,一直走到幾株樺樹下面的草地中間。這時天陰欲雨,草地的綠色便有些傷心的感覺,但這并沒有影響到那些出來旅游的紅男綠女們的興致。他們對著蹣跚的熊貓興奮地大叫,然后,一一挨上去與熊貓照相。
據我所知,這樣的做法在過去是不被允許的。
因為好奇,我也走過小橋去看個究竟。結果看到一個管理員在熊貓可能發怒時進行安撫,而在熊貓不大配合興奮的游客時,又想辦法刺激它,使它也像游客一樣高興起來。
另一個管理員從游客們手里收錢。只有付錢的游客才能與熊貓照相。
與熊貓照相還分成兩種規格。一種不摟著熊貓,一種摟著。兩種規格有不同的價格。我看清了后一種,摟著照相的,是五十塊錢。收錢的管理人員臉上并未露出興奮的表情,差不多跟熊貓的臉一樣冷漠。
熊貓黑著眼圈,有點像馬戲團里的小丑,少了一點馬戲團小丑的滑稽,多出來的卻是馬戲團小丑那份無奈的悲哀。
我則感到一種作為萬物之長的人的悲哀。
于是,我離開了這群歡聲笑語的人群,走到橋頭上那個出售旅游紀念品的小店。自然,這里的很多東西都與熊貓的造型相關,但我覺得沒有任何美感可言。我相信,熊貓,或者任何野獸的風采都只能表現在他們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那些云霧縈繞的叢林中間。
我想在這里買到一兩種有關熊貓的書籍。
整整一個玻璃柜臺里陳列的書籍畫冊的封面上都有熊貓那不管世界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自己物種早已命若懸絲,卻永遠憨態可掬,永遠帶著一點稚拙的憂傷的可愛形象。但翻遍這些價格昂貴的畫冊,卻得不到多少有關熊貓的真正知識性的東西。
也許,有的讀者已經產生了一種好奇心,說我在一本描寫嘉絨的書中,如此沉迷于對熊貓這樣一種盡人皆知的瀕危動物的描寫。
我想,這是出于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我所在的保護區同時也是一個科研基地,除了得到中國政府的支持之外,還得到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援助。但在這里,我卻找不到一本真正給我們一些有關熊貓生存狀況或者自然生態方面的適合于公眾的讀物。再一個原因是,臥龍曾是嘉絨十八土司中最靠近漢區的瓦寺土司的領地。而這條美麗的山溝也曾經是嘉絨人一個繁榮的棲息之地,但在我的眼前,從零落于深山溝岔之間的民居,到人民的語言與穿著,都看不出多少嘉絨地區的特征。
所以,我才把眼光轉向了熊貓。好在,熊貓是一個不錯的話題。我本人也喜歡這個話題。
2.土司們的族源傳說
我手頭有一本由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編撰的《四川省阿壩州藏族社會歷史調查》。其中有一些零落的資料,稍稍地提到了一下臥龍,其中一則是一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統計數字。
當時的臥龍鄉登記的嘉絨藏族人數為315人,占到了該鄉人口比例的85%。也就是說,那時候,幾十公里深的臥龍溝全部居民人數不超過500人。
今天有多少人口,我沒有時間去有關部門進行咨詢,而且,也不是這本書的興趣所在。但我肯定,差不多五十年后的這條山溝里,永久性的居民翻了十倍還多。但這增加的人口中,嘉絨人口的增長肯定只占一個微不足道的比例。人口比例的下降,加上居于少數后那種增速的同化作用,嘉絨文化的消隱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包括旅行社的宣傳文字上,說到臥龍時,也沒有以異族風情作為號召。
我在一本很早以前進入臥龍尋找熊貓的外國人的記敘中,看到了過去的臥龍一點隱約的影子:
一個小山丘上有座寺廟的廢墟,房屋是西藏式的,兩層樓,下層是石頭,上層是木頭,大多有陽臺,建筑形式跟阿爾卑斯山很接近。此地的婦女穿西藏式的、長及腳踝的藏袍。他們的頭飾很特殊,是一塊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層,上面飾有琥珀、珊瑚、綠松石和銀子,用辮子固定在頭上。
但是眼前這舊日瓦寺土司的轄地已經無復當年的景象。
在這因了熊貓的存在才免于刀斧之災的森林地帶,我遙想起瓦寺土司的歷史。
任何一個土司的歷史,因了時間的久遠,也因為沒有詳盡完備的記載,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變得比歷史本身具有了更多的傳奇色彩。
在嘉絨地區,差不多所有土司的傳說中,都認為其先祖產生于大鵬鳥的巨卵。我沒有去過瓦寺土司官寨的高山上的舊址,但聽去過那里的人說,在土司官寨的大門上首,寬大的門楣上就雕刻著大鵬孵卵的情形。
嘉絨土司們這個共同的傳說是這樣的:遠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無土司。后來,天上降下一道彩虹,降落在奧莫隆仁地方,虹內閃爍出一顆亮星,奪人的光芒直射到嘉絨之地。嘉絨地方有一仙女,名叫嘎莫茹米,感星光而孕,便化為大鵬,飛到西藏瓊部山上,產下黑白花三卵。人們將這三枚巨卵視為神物,取回廟里供養。三卵各生一子。三子長大成人,東行至嘉絨地方,各據領地,牧養人民,成為嘉絨土司共同的族源。
嘉絨土司傳說中提到的奧莫隆仁,那是嘉絨土司們曾經共同崇奉的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之地。
至于瓊部,傳說中指出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拉薩西北部,有十八日馬程的地方。傳說古時候瓊部地方水草豐盛,牛羊成群。阿里高原在其黃金時代人口繁盛,共達到三十九族。后來,其地逐漸貧瘠,人民開始向其他地方遷移。作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制高點上的阿里,開始走向了衰敗。一部分阿里人迎著濕潤的東風,一路往東,直到現今的嘉絨地方,才停留下來。
再走得遠一些,就不是高原的風光與氣象了。
在嘉絨土司起源的神化了的傳說中那三枚神秘的巨卵,想必是指最后定居于嘉絨地方,并與當地土著逐漸融為一體的是三十九族中的三個部族。
這些年,苯教的神秘起源、古象雄文明的突然斷代、阿里高原上創造了輝煌文明的古格王朝的突然消亡,都使阿里成了神秘的青藏高原上的最大的神秘。我不是專門的民俗學家,也不是專門的文化人類學者。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追溯一下這些傳說的流布過程,并把嘉絨文化特征與阿里的文化遺存進行一些比較研究,說不定會有一些新的發現。
但我知道,這僅僅是我一己的想法而已。而且很可能是一種非常錯誤的、非常缺少常識的想法。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過于浪漫,所以,總覺得嘉絨與阿里的聯系,不會僅僅是一些土司家族的起源那么簡單。
土司們的先祖從高原頂部自西向東,順著青藏高原邊緣逐群山的階梯而下,直到這些群山的深處,并不是在同一段歷史時期中得以完成的。最早的土司先祖們從唐代即開始遷移。
而領牧了臥龍的瓦寺土司來到嘉絨遲至明代。
據有案可考的典籍,瓦寺土司先祖瓊布斯羅本·桑朗納斯巴于明宣德元年,即1642年入京朝貢,表示臣服之意。他得到了皇帝的親自召見,賞賜豐厚。
明英宗正統六年,即1441年,岷江上游部落不服明代統治,明朝出兵,但“屢征不服”。明王朝即采用“以番制番”的策略,命臣服的瓦寺土司先祖率兵東征。桑朗納斯巴以年老辭,并推薦其弟雍忠羅羅斯率部族兵東征。
雍忠羅羅斯率大小頭領43位,士兵3150人,長途行軍一月有余,抵達汶川縣境,分兵進剿。戰后,“奉詔留駐汶川縣之涂禹山,控制西溝北路羌夷”,封宣慰司銜,并授予重四十八兩的銀制印信一枚,自此“世襲其職”。雍忠羅羅斯不再西歸,成為首任瓦寺土司。因為其領牧之地非常靠近漢區,所以,瓦寺土司建立第一座寺廟時,便一改藏傳佛教寺院的一貫風格,頂上覆以青色的漢瓦。有關記載中說:“瓦寺祖籍烏斯藏,居惟土房,寺獨以瓦,故名。”
明朝被入關的滿人取代后,當時的瓦寺土司將明代所賜印信歸繳清朝,以示投誠歸順之意。清政府于1652年授予其安撫司職。
清康熙九年,即1670年,瓦寺十七世土司桑朗溫凱奉旨率士兵隨清軍遠征西藏有功,加封宣慰司銜。
乾隆年間,瓦寺土司又先后隨清軍進剿雜谷土司和大小金川土司,建立戰功,賞戴花翎,皇帝并下旨諧土司桑朗雍忠第一個字音,賜瓦寺土司漢姓為“索”。自此,瓦寺土司便以此為姓,世代使用漢名漢姓了。這也是民族同化中一個鮮明的例子。
瓦寺土司兵能征慣戰,清時曾多次隨大軍東征西討,立下不少戰功。
乾隆五十二年,臺灣林爽義起兵反清,事發后,總兵袁國璜統領嘉絨土司兵隨福康安渡海作戰,事平后,各土司領得封賞,各返故里。
乾隆五十六年,廓爾喀人屢犯后藏,攻取后藏重鎮日喀則,大掠扎什倫布寺。清王朝征調瓦寺等地嘉絨土兵,會同清軍遠征西藏,在總督福康安率領下,六戰六捷,收復后藏。戰斗中,瓦寺土司所屬土兵大部英勇戰死。
鴉片戰爭期間,嘉絨各地土司兵馬曾奉調到沿海作戰。瓦寺土兵由哈克里率領,金川土兵由土千總阿木穰率領。數百嘉絨土兵歷經三月長途跋涉,抵達江浙前線的寧波城下,受提督段永福指揮。大寶山一戰,瓦寺土兵奮勇赴敵,重創英軍,領兵官哈克里戰死。寧波一戰,金川千總嘉絨人阿木穰奮勇殺敵,英勇戰死。嘉絨士兵在江浙前線與英軍數次激戰,最后大部捐軀異鄉的衛國疆場。
1869年,瓦寺土司等領地上開始引種鴉片。
鴉片的引入改變了嘉絨土地上的很多東西。
1890年,辛亥革命期間,四川爆發反對清王朝的保路運動。四川首府成都被保路同志軍重重圍困。四川總督趙爾豐飛調邊城松潘巡防軍出岷山解成都之圍。在岷江河邊的白水驛,瓦寺藏族群眾千余人層層阻擊松潘出援清軍,予以重創。最后,這支援軍在途中宣布反正,加入民軍隊伍。瓦寺等地藏兵數百進入成都平原,與保路同志軍并肩作戰,有數百人犧牲于成都平原的大小戰斗中。
民國28年,即1939年,瓦寺土司傳至二十一世的索代賡。這時的瓦寺土司也保持著一貫的傳統,再次助國民黨二十八軍征剿梭磨土司轄下的黑水地方,戰死軍前。以后,民國政府便未再準予承襲。
瓦寺土司和其他嘉絨土司們的歷史已經日漸為人淡忘。嘉絨文化的繁盛時期也已經式微了。但站在這荒野之間,我的心中涌起一種難以克服的淡淡的惆悵。
惆悵是一種使人受傷的美麗。
惆悵是一種于事無補的個人的情感狀況。
時間依然緩緩流逝,依從它自身固有的節拍。上帝設置時間的時候,沒有考慮過我們個人的情感因素。有一種觀點認為,任何固有的存在都有其內在的合理性。進而言之,我們還可以在文化考察中引進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念。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我個人也贊同這種觀念。但這并不能阻止我面對某種隕落與消亡而表現出一種有限度的惆悵。
而且,在這必然的消亡之前,我們幾乎已經不可能呈現出那已經消亡的東西的真實的完備的面目了。
也許,是因了這種原因,我們才會心生惆悵。而現實的關注,可以克服這種惆悵,于是,我在這樣一個地方,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熊貓的身上。有了全世界的關注,如果熊貓一定要在生物界消亡的話,那么,通過大規模的保護計劃,我們就有可能延緩生物界物種消亡的時間表。在這段時間中,我們可以建立起一門有關熊貓的完備詳盡的學科。
3.發現熊貓
熊貓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生物,在生物學家眼中,這是一種活的化石,就像植物界中的蘇鐵與珙桐。在臥龍保護區中,就有很多后一種植物。但是,如果不是發現了熊貓,保護計劃啟動,停止了伐木工人的刀斧,那些具有同樣生物學意義的植物便難逃滅亡的命運。
中國人對于自然界的認識能力是非常貧弱的。所以,雖然臥龍區內出現人類最初的足跡時,熊貓就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最后,還是西方人出于各種不同的動機,發現了熊貓,并使這種動物的名聲響遍了世界。過去中國的象征是虛構于想象中的龍與鳳凰,而在今天,熊貓成了世界各地的人們說到中國時最先想到的動物。
熊貓已經成為中國的象征。
在當地嘉絨部落中,人人都相信熊貓的尿液有一種神奇的藥用價值。那就是可以化解誤吞入肚子里的金屬物品。而人們誤食金屬的時候也不是太多,加上那時臥龍的森林中人口稀少,所以,獵殺這種動物并沒有太多的用處。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熊貓家族那微弱的脈息,才得以艱難地代代相傳,直到今天。關于熊貓尿液可以化解金屬的傳說,其實是來自熊貓一種特殊的習性。在臥龍保護區內,或者別的一些地方,常有熊貓進入到農家,或者保護區工作人員的宿營地,不但吃完鍋里的東西,還把鋁鍋等金屬容器啃爛,之后,還拉出包含著無法消化的金屬團的糞便。
二十世紀之初,一些西方的傳教士與探險家開始進入川西北的嘉絨地區,尋找傳說中一種珍奇野獸的蹤跡。
1869年3月,群山中初春季節,一個獵人送了一張皮給法國傳教士愛蒙·大衛,這位神父便以此為據把這種動物介紹給了西方。這也是真正具有科學眼光的科學家們關注熊貓命運的起點。也就是說,熊貓進入科學視野的歷史,也不過短短的一百多年。
大衛神父在日記中寫道:
在這個異教徒家里,我看見著名的黑白熊的毛皮,看起來它體格十分龐大。這是個非比尋常的物種,我聽我的獵人告訴我,不久就可以獵到一頭這種動物,我感到很高興。他們說,明天就出發去獵捕這種動物,這會提供新鮮有趣的科學材料。
同樣是野蠻的獵殺,一個西方神父想到了科學,想到了物種。而在中國人慣常的思維中間,熊貓毛皮卻是用來做成褥子,據說睡在上面可以避邪,甚至還可以做夢,從睡在熊貓皮上做的夢中,往往可以預見未來。
大衛神父果然就得到了一張熊貓皮。那是一頭未成年的熊貓。又過了一周,神父又得到一張成年熊貓的皮。他因此認定:“熊貓一定是熊科動物的一個新品種,它們不僅顏色特殊,腳掌底部多毛,還有其他許多前所未見的特征。”
第一批在野生環境下看到熊貓的西方人是1929年的羅斯福兄弟和1931年的杜蘭探險隊。他們不僅看見了野生狀態下的熊貓,這些文明的西方人,也像當地獵人一樣舉槍射殺了熊貓。其中包括一名叫作謝弗的德國博物學家,他就親手把一頭不到周歲的熊貓擊斃在樹下。
1936年,美國人露絲·哈肯絲在野外活捉一頭幼年熊貓,將其帶回國內向全世界展示,而使自己名聲大噪。
這位美國女人在涉足嘉絨地區的熊貓生息地前,從來沒有過野外探險的經驗。
她的丈夫家境富裕,性喜冒險,1934年,他就在科摩多島上捕獲巨型蜥蜴科摩多龍活體,送給紐約動物學會。當年底,威廉離開新婚兩個月的妻子,赴中國捕捉熊貓。他的計劃因為紅軍和國民黨軍隊之間的戰爭被阻滯,使其遲遲不能抵達熊貓之鄉。1936年,威廉因病死于上海。兩個月后,露絲到上海“繼承了他的探險”。
露絲和她的探險隊員抵達臥龍及其周圍地區。她的手下有一位美籍中國人,洋名叫作昆丁。露絲在她的一本叫作《淑女與熊貓》的書中,記錄了捕獲第一頭野生大熊貓時的情形:
昆丁突然停住腳步……他專注聆聽了一陣,就快步往前沖,我簡直跟不上。透過拂動的潮濕樹枝,我隱約看見他接近一株枯死的大樹。……枯樹里傳來嬰兒的哭聲。
我一定有短暫的失神,因為等我清醒過來,昆丁已經伸出雙臂,向我走來。他手掌中捧著一頭正在掙扎的熊貓寶寶。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這個小東西。手中毛茸茸的觸感,使片刻前的夢想成為真實。
據說,露絲帶著她珍貴的獵物出境的時候,遭到了海關的阻撓,但她最終以一張“小狗一只,價值二十元”的證明書,帶著熊貓離開了上海。
露絲為這只熊貓取了一個很中國化、很淑女的名字:書琳。
書琳被帶到紐約動物學會,但動物園拒絕出錢購買。因為主管官員認為熊貓天生的弓形腿與內翻的腳趾,是佝僂病所致。
于是,第一頭漂洋過海的熊貓書琳輾轉到芝加哥動物園。1938年4月,這頭熊貓死于肺炎。
曾任紐約動物學會會長的悌梵,詳細記述了一位名叫史密斯的動物商人于1941年到中國,帶回兩頭熊貓的故事:
他對當地老百姓大做廣告,用很大的招牌公布給當地獵戶的懸賞金額。他在所經之處,都設立資訊中心。他還津貼獵戶首領,由他們再付錢給農人、采草藥的人、燒炭人以及所有其他有必要深入山林的人。
據有關資料統計,從1936年到1946年,一共有十四只熊貓被外國人用各種手段帶往國外動物園。
從此,全世界都知道了中國的熊貓,而且世界最有權威的野生動物保護組織——世界自然基金會還把熊貓作為自己的標志。
而在今天,即或是在有保護區庇護的山野之中,熊貓的命運仍然岌岌可危。
人們販賣熊貓皮,因為這意味著數量巨大的金錢。特別對于深山當中那些仍然身處貧困的農民來說,這個數字是究其一生的勞作都難以想象的。
記得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中國人剛做發財夢的時候,萬元戶是一個非常響亮、非常誘惑的名字。而在那些僻遠的深山之中,我就曾聽到老百姓直接把熊貓叫作萬元戶。
盜獵熊貓案一經破獲,法律的懲罰是相當嚴厲的。
而在深山之中困于生計的農民并未真正獲得與我們一樣的環保視點。他們的疑問是,為什么一種野獸的存在竟然比人的存在更為重要,人的性命也低賤于熊貓的性命呢?
而熊貓所面臨的更嚴重的問題并不是被盜獵,而是活動地區的縮小。隨著人口增加,人的活動范圍逐漸擴大;熊貓在川西北山區成片的棲息地,在人類無休止的進逼之下,日漸萎縮。最后,熊貓的生息地終于變成了這個大陸上的幾座孤島。
對于每一座生物孤島上的熊貓來說,因為種群數量稀少,本身就已嚴重退化的生育能力,便受到了更加嚴峻的挑戰。
嚴刑峻法的威懾之下,盜獵者舉起的手可以放下,但這種生態的環境的悲劇,我卻想不出什么辦法可以避免。至少,在這些群山之中漫游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生態環境可以在短期之內好轉的跡象。
在臥龍的這個晚上下雨,雨中的寒氣已經十分濃重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山上已經下雪的緣故。但是煙雨凄迷,我的視線行之不遠,便被阻斷。我回到招待所的房間,把雙腳捂在被子里,看那些剛買到手的宣傳資料。
這些印刷精美的畫冊上,隨處都是熊貓在明亮柔和的光線下,憨態可掬的形象。畫冊上的熊貓就像生活在天國一樣。這些東西,也是一些號稱熱愛自然的人們的杰作,但當所有這些東西在公眾視線中,在世界的視線中形成一種巨大的集合體,便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
不客氣地說,這就是自欺欺人的味道。
這也是中國善于粉飾的知識階層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
有一個熊貓專家告訴我說,其實印上畫冊的很多熊貓,相當一部分都已死亡。死亡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但凡是中國人,聽到這樣一個短語,都會覺得特別的意味深長。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些熊貓在畫冊上天真地望著我們的時候,它們的同類,正在深山里艱難生存。比如,現在,雪線正一天天從高山頂上壓下來,一個嚴寒而又缺少食物的冬天已經來到。
4.閱讀地理與自然
我沒有去攀登處于臥龍盡頭的銀裝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國道213線上的映秀,從這里開始,繼續沿岷江上行。
車行差不多一個小時,我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視線里盡是濯濯童山。就在這山上的某一處,就是當年瓦寺土司已經日漸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這座山頭,可能這本書就盡是些歷史故事,而使我遠離自然了。
此行開始時,我為本章確定的主題就是地理與自然。
地理,是兩條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這河流兩岸與大山頂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約一百五十公里的汶川縣城所在地威州鎮,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這條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黃龍寺風景區,再一路向西北行進,在岷江源頭翻過弓杠嶺,就進入到另一個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條支流白龍江畔,就是進入了世界自然遺產名錄的九寨溝風景區。
我也曾用雙腳踏勘過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為這一條路線已經不在嘉絨境內,在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線是從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條重要支流雜谷腦河上行。這條道路兩邊,曾是強大的雜谷土司的統轄之地,現在幾乎就是一個理縣全境。當夜準備宿在理縣,但縣城周遭那種荒涼景象看了使人想閉上自己的眼睛。再說了,理縣縣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與那種嘉絨特色的石頭碉堡,卻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經無復真正的嘉絨風貌。
已經是夕陽向晚的時分了,我來到公路邊上,坐在一個小飯館門前。
一輛卡車駛來,我要求搭車,司機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飯,再遞上一支煙。他笑了起來,說:“你是干什么的?”
我說:“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這才點了點頭。
對于這些長途卡車司機來講,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當多的。交警、林業警察、防疫人員以及別的說不上名目的什么人員。一般來講,司機們會回避這些公務人員。
車行三十多公里后,我在古爾溝下了車。這回,司機臉上又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因為他準備長途驅車夜行,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即將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煙說話。那一瞬間,我也有些動搖了。倒不是司機那有些留戀的眼光,而是想到車前強烈的光柱,一一照亮路邊的樹林、溪澗和懸崖,又把所有這一切,不斷地拋入身后的黑暗,我自己就有點激動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這里的溫泉。還是跳下車來,向司機說了再見。
古爾溝這個地名,已經是一個藏漢合璧的名字。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風貌。
而古爾溝所以著名,是因為這里的一道溫泉。
嘉絨藏族是非常相信溫泉的治療作用的。我的家鄉遠在雪山另一邊的梭磨河畔,人們也常到這個地方,長途跋涉,到溫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時節,青稞種子和胡豆種子已經下到地里。雪慢慢變成雨水,河岸邊的草地剛剛開始泛出淡淡的青綠,種子還在沃土下面溫暖潮濕的黑暗中悄悄萌芽。這個季節的農民,除了修補一下地邊的柵欄,基本無事可干。
在這一年最為清閑的時間,很多人便從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溫泉進發。
那時候,廣闊的鄉野間已經有了公路,但嘉絨農民去溫泉的時候,還是備好了馬匹,馬背上馱著帳篷與最好的吃食,比如陳年的臘豬腿、肉腸、雞蛋、熊肉,還有蜂蜜與自釀的燒酒。老年人特別是老年婦女還會騎上矮小的毛驢。他們在路上短則行走三五天,長則十來天,才能到達溫泉。
扎下帳篷,就開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長的沐浴。
那時的古爾溝溫泉不在現在的公路邊上。而是要從一座嘉絨地區常見的伸臂橋上,走過寬厚的木板鋪成的橋面,然后從對岸上山。一條小道穿過一些斜掛在山坡上的莊稼地,穿過一些嘉絨風味濃郁的寨子,最后,小路進入由樺樹、松樹、杉樹與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過那個地方,踏上過森林中土質柔軟的崎嶇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經聞到了溫泉上常有的那種淡淡的硫黃味道。
然后,一團霧氣升起在山谷中間。那就是古爾溝溫泉露頭的地方了。
嘉絨人一年一度的溫泉沐浴,不是休閑似的遠足,而是為了祛除疾病與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個池子里沐浴,可以祛除一年的積勞與風寒。泡在溫泉中,體力消耗是非常大的,體質虛弱的人,十多分鐘就會頭暈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來到自家帳篷里坐下來,一邊休息,一邊飽餐美食。待體力恢復了,又下到熱水里,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環往返,又是一個嶄新的身體,回到家鄉的田野中間,又能對付下來一年的生活磨難。
溫泉露頭處,還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據說治療腸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療的方法非常簡單:喝很多溫泉水,然后,找一個地方,嘔吐凈腸胃里的廢物,吐干凈了,又回到帳篷進食,然后再喝水,直到認為已經洗凈了消化系統中積淀的毒素與廢物。
還有一眼泉,細細地從一塊石頭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這一柱水,用于洗頭,特別是偏頭痛的病人,經過幾天接連不斷的沐浴,據說也會大有好轉。等到頭痛再行復發的時候,又該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趕赴溫泉了。
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們用來清洗雙眼。這種清洗除了治療各種眼疾,據說還可以避免看見一切不凈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一些林子里的精靈,一些亡人的魂靈,以及另一些稀奇古怪、在漢語里找不到對應詞匯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里,當有人稱自己常常看見一些在另外一個世界才會存在的東西時,人們就說,這個人該去溫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爾溝溫泉是在幾年以前,那時,大路上去洗溫泉的人差不多已經斷了蹤跡,人們已經將這眼溫泉漸漸遺忘了。
這種遺忘想必持續有十多年時間,然后,這個溫泉又被重新發現。這次的發現已經帶上了明確的經濟眼光。溫泉作為當地政府的一個旅游項目,作為米亞羅紅葉溫泉風景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連片開發。
我來到古爾溝時,正是十月的深秋季節。叢山峻嶺中,經霜后的紅葉在高原陽光下,像是抖動的火苗。
溫泉也從露頭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過河,注入公路邊一個個溫泉旅館的游泳池里。
我去了一趟山上。頭天夜里,下了一場小雨,高原的秋天經常有冰涼的雨水在夜里不期而至,而且,這種夜里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個秋陽明亮的好天氣。早晨,一臺切諾基吉普車載著我們沿著一條曲折的簡易公路過河上山。但是,車行不到兩公里地,坡越來越陡,雨后的泥土路面過于松軟,車輪在地上刨出兩個深坑,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溫泉。
其實,一切,在過去人們的描述中已經真實地呈現,一切都像來過許多許多次一樣熟悉。只是因為高度的緣故,昨夜的雨水在這里變成了滋潤的白雪。白雪壓在綠的杉樹與紅的楓樹上,構成了一種特別的美感。特別是溫泉在溪澗中漫流一陣后,熱氣散盡,那些鋪滿青苔的澗石上也堆滿了積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卻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邊,聽著融化的積雪一塊塊從樹冠之上墜落在地上,寂靜的樹林里,四處都是積雪墜落的聲音。
回到山下,我還恍然看見那雪地中熱氣蒸騰的泉眼。
今天,我又來到這個地方。在一間溫泉旅館登了記。在旅館一樓要了一個單間浴池,泡了一個長久的溫泉澡。我不知道這溫泉水能否像傳說中一樣去除心中積年的塵垢,但沐浴出來,周身皮膚卻十分光滑。翻開旅館里的宣傳小冊子,也肯定了古爾溝溫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的治療作用。只是在這種宣傳品上,溫泉的名字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藏漢合璧的名字,而是叫作神峰溫泉了。
5.翻越鷓鴣山口
第二天上路,走到米亞羅時,四周已經是典型的嘉絨地區的風光了。
我是搭乘一輛農民的手扶拖拉機到達米亞羅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雜谷腦河因為失去了一條又一條溪流的匯聚,水量日益減少。在米亞羅鎮上吃完午飯,我搭乘一輛卡車,走了二十多公里,便到了鷓鴣山下。
在阿壩地區,在嘉絨,在過去的古老驛道上,鷓鴣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個重要的咽喉。今天連接西南重鎮成都和甘肅省會蘭州的國道213線,也要穿過這個山口,并串聯起這條大動脈上眾多的支線。
鷓鴣山下的一個叫山腳壩的地方,只有一個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這里中止了。這是為了防滑的需要,因為山上常下大雪,因為一年之中數月之久的封凍期會把冰凌結滿路面。所以,為了少出車禍,這山上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黃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邊的一道溪流上埋設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強力的清水噴涌出來,在天空中形成一個美麗的扇面。很多撲滿塵土的汽車來到山下,便停了車在溪邊沖洗。
這里,雜谷腦河已經變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紅柳組成的密實的叢林中間。公路對面的陰坡上,是成林的紅樺與冷杉。而我面對著正在攀登的陽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場。攀緣一陣,我回身下望,公路往山溝更深處延伸而去,最后,會在山溝尾部折回來,在山間畫出一個巨大的盤旋。
我的路線是過去的驛道,是從山腳直逼山口的一條直線。而公路最終會在山口那里與我碰面。
這是初秋季節,高山草場上的花期已過,叢叢密密的牧草結出了籽實,一穗穗金色的草穗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草叢中有許多的藥材。木香肥大的葉片放射狀散開,像只海星一樣平攤在草叢中;黃芪結出了豆莢般的果實;貝母的燈籠花也開過了季節,一顆顆籽實像一只只鈴鐺。還有很多的藥材,小葉杜鵑叢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黃。
小路穿過一片陰濕的小樹林時,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種屬于春季的花朵:毛杓蘭。
這種袋狀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親切的童年回憶。童年時代,小孩們在山上放羊的時候,總是四處去采摘這種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點點灌進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燒烤。最后,剝掉已經全然變干燒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進了小小的一團糌粑里,那是一種童年游戲中烹制出來的美食。
毛杓蘭是它的學名,在植物學書本是這樣描述這種花朵的:
蘭科屬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單朵頂生,淡紫色或黃綠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的云、冷杉林下和灌木叢中。
而在嘉絨藏語中,這種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個象聲詞,模仿的是布谷鳥的叫聲。每當春天來到嘉絨,深山之中的綠意一天天深重起來的時候,地里麥苗茁長,布谷鳥就開始鳴叫了。老百姓說,是布谷鳥的叫聲使一個個白晝變長,也是布谷鳥的叫聲使林間的“咕嘟”開放。于是,這種美麗奇特的花朵就叫作這個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鳥已經停止了歌唱,但我卻看見了這種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種現象吧。我還想在山林中尋一尋,看還有沒有在春天開放的花朵在這時仍在開放,但抬頭望望天上的太陽,我感覺到要在今天翻過山口,必須抓緊時間。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兩個小時后,我已經能看到陰影處積著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車后面揚起大片的塵土。上山的汽車引擎發出吃力的轟鳴,但行駛速度卻非常緩慢。
距山口大約還有半個小時路程的時候,我在一大片刺莓叢中坐了下來。紫紅色的刺莓已經成熟了,遠遠地就聞到一股酒釀的味道,只是這種味道比酒釀更加甘甜。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著屁股,從一叢刺莓轉向另一叢刺莓,直到打出的飽嗝都帶上了甘甜的酒釀味道,才又繼續上路。快爬上公路時,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開一部卡車的殘片。
又一次邁開雙腿時,我不再抬頭,不然的話,最后這段路會顯得特別漫長。
攀上山口的時間是下午3點50分。
很強勁的風吹在背上,公路穿過山的地方,兩邊土坡上的滲水都在風中結成了薄冰,風吹在耳邊,有一種愉快的哨聲。快走進陽光的陰影中時,我回望一下所來的方向,比這座山更高的雪峰靜靜地聳立在藍天下面,晶瑩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構成了一個地形上高高聳起的中央部分。
在這個中央部分的東南方向,煙霧迷蒙處,是曲折的,逐漸敞開的峽谷,和峽谷兩側蒼翠的群山。公路,一條灰白的帶子伴著陽光下亮光閃閃的河流,沖向群山的外面。從這個高度上,我看清了漸次升高的大地的梯級。
我轉過身穿過鷓鴣山口,那短短的幾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籠罩在群山陰影中,這是公路兩邊山坡的陰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時,陽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東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與草地中流出的眾多溪流,卻是大渡河紛繁的枝蔓了。
這次,再舉目遠望時,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東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邊的群山,每一座都漸漸變得平緩而低矮,就像我現在登上山口時發出的一聲浩然的長嘆。東面的山坡上滿被森林,而西邊這些渾圓平緩的山坡卻是大片大片的高山牧場。初秋時節,近處的草還綠著,但遠遠望去,草梢上那一點點黃色便越來越濃重,在云煙將起處變成了一片奪目的金黃。這時,我已經踩著群山的階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離開山口,離開了從山腰上盤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條俯沖而下的峽谷。
從山口望去,還可以看見一條隱約的道路。這是荒廢了幾十年的驛道留下的隱約痕跡。我循著這條荒蕪的古驛道走下峽谷,卻在峽谷底下一道清淺的溪流邊失去了這條道路。
我想,這都是因為那些荒草與叢生的灌木的緣故。
剩下的時間,我都在為突破灌木叢的包圍而奮力拼搏。最后,一個獵人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見我出現在這個地方應該感到有些吃驚。但他只是淺淺地笑笑,說:“怎么陷到這里頭去了。”
我有些氣急敗壞:“路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從一團糾纏不清的小樹中拉出來。這時,已經是夕陽銜山的黃昏時分了,四周森林響起了滾滾的林濤聲。好在,這時我已經在獵人的帶領下回到了路上。他從一個樹洞里掏出了兩只野雞。這是他預先放在這里的獵獲物。我看兩槍都打在頭上。他看著我笑了,說:“我看見樹林里有東西,還以為是一頭熊呢。因為熊才這么不管不顧地四處亂鉆。”說完,他還拍了拍手里的槍,并順手把槍背在了背上。
我說:“幸好你沒有開槍。”
他說:“我是一個好獵人,好獵人要把獵物看得清清楚楚,才會開槍。”
我笑了。
他說:“你還不錯,好多人,進了城,膽子就變小了。”
轉過兩個山彎,山路變得平緩起來,路邊那些小小的沼澤中浸潤出來的泉水,也慢慢匯聚成了一線潺潺的流水。
聽著這泉水,看著滿天燒得通紅的晚霞,我的腳步竟然變得輕快起來了。
溪水兩岸開始出現一塊一塊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結出一穗穗紫色果實的野高粱在風中搖擺。對我的雙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闊別已久的景象了。我貪婪地呼吸著撲人鼻腔的清泠泠的新鮮空氣,空氣中充滿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閃開一個巨大的空間,黑壓壓的杉樹林也退行到很遠的地方,一塊幾百畝大的草地出現在眼前。風在草梢上滾動,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覺到雙腳與內心都在渴望著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風搖動著叢叢密密的草,輕輕地拍打在我的臉上。獵人說:“不想走了。”
我說:“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邊坐了一陣,看看天色,說:“那你在這里等我,我過一會兒叫你。”
于是,他從我身邊走開了。我也沒有想他會不會再來叫我,就順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下,秋草從四面八方把我整個包圍起來。草的波浪不斷拂動,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間。
我的臉貼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發著太陽留下的淡淡的溫暖。然后,我感到淚水無聲地流了出來。淚水過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種從內到外的暢快。我就那樣睡在草地上,看著黑夜降臨到這片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一顆顆跳上青灰色的天幕。這時,整個世界就是這片草地,每一顆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臨之后,風便止息下來了,嘆息著歌唱的森林也安靜下來,舞蹈的草們也安靜下來。一種沒有來由的幸福之感降臨到我的心房,淚水差點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這時,遠處響起了那個獵人的喊聲。他沒有叫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喊聲只是一聲長長的呼吼。呼吼在山間引起了一串回聲。
我站起身來,看到森林邊的小木屋里閃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邊,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橋,為了防滑,橋面上鋪了一層柔軟的草皮。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冬季牧場。冬天到來,大雪封山的時候,牧人就會把牛群趕到這里。這一大塊草質優良的草地,將提供一個冬天的飼草。而這個獵人,就是在這里割草。打下的草曬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樹底下,于是,這個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便更加濃烈了。
他擺開了晚餐,主菜就是兩只野雞中的一只,與土豆燒在一起,野蔥與野茴香的氣味在熱氣中氤氳開來。把土豆與野雞肉從鍋里盛出來以后,他又在湯里煮了一些新鮮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發時沒在背包里放一兩瓶白酒,他已經從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給我倒了一個滿碗。
火塘里的火苗呼呼抖動,木柴上散發著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場。
早上醒來的時候,獵人已經出門干活了。我扶著門框,看見他在草叢深處用力地揮舞著刀。回身,我看見地板上躺著三個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臉的時候,他回來了,在火上把蘑菇湯煨好。喝完湯,臨別的時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軍刀算得上是對他有用的東西。我便把這東西送給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說:“留在這里吧,明年我還要來。”
他雙眼掃視整個木屋,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他雖然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沒有什么可以送給我。
我走出很遠了,他還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揮手,也沒有喊再見,直到我轉過山彎,再回頭時,我們彼此便消失在對方的視線里。
6.最后的行程
我知道,這兩三天的路途,將是我此行最后的行程。
在我的預想中,這兩三天將全是領略自然的旅程,我將不會再把眼光投向任何一個村莊或廟宇。
但當我在鷓鴣山下的峽谷里,離開那一大片山間草場,順著溪邊的道路走出十多里路,遙遙看見這條山溝盡頭處敞開的峽口時,眼前出現的一大片廢墟卻使我有些目瞪口呆。雖然,我事先就知道會在路上遭遇這片廢墟,但當這片廢墟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讓我感到非常震撼。
廢墟出現之前,是大片大片曾經被開墾、耕種多年后又被拋棄的土地。不知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見過拋荒的土地再長成漂亮的草地。好像是為了演繹那個荒字,地里長著齊腰高的一些說不上名目的多刺的非草非樹的植物。草叢中奔跑著許多樣子像老鼠,卻又沒有尾巴的高原鼠免。
穿過這些荒地,溪流上的一道小橋已經坍塌了。但從留在兩岸腐朽的橋柱來看,這座橋曾經相當寬大。然后,一條傾斜的小街出現了。街道上長出的草茸茸的,踩上去卻給人一種踩在腐尸之上的感覺。幾百米長的一條小街兩邊,許多石頭的建筑都倒塌了,只有這里那里,還立著一些經風沐雨的殘墻。在過去驛路暢通的時候,這是一個繁榮的小鎮,一個遠近聞名的商賈云集的驛站。驛站的名字叫作馬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鷓鴣山通了公路,這條驛道便日漸荒蕪。鎮上的商人們漸漸散去,留下的人家,也三三兩兩遷到了幾里外的公路邊上。再聚集起來時,已經不是一個小鎮,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村莊。雖然,村莊的名字還是叫作馬塘,但其重要的意義已經蕩然無存了。
兩三年前,我就曾想來看看這個地方,那時,還有人告訴我說,老街上還有兩三戶人家。但當我走在這個好像是非現實世界的街道上時,卻沒有看到一座完好的房子,看來,這個古老的小鎮已經完全死亡,留在這世上的,僅僅是一種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了。
街道兩旁殘墻逶迤,荒草彌漫。有些人家院子里已經長出了野薔薇樹。更多的殘墻朝著街道洞開著窗子與門戶。那些洞開的窗戶與門戶后面,白天與黑夜,曾經有過許多的夢想,許多的故事,許多的愛恨情仇,但這一切,在今天,都已經被時間之手無情洞穿。空洞的門窗后面,只是空蕩蕩的青山與藍天。
我注意到,街道兩邊,還有兩道石板嵌出的水渠,水渠上面也鋪蓋著石板。在商賈云集的時代,這些溝渠肯定把清澈的溪水送到每一戶人家門前。我一直想跨過一道殘墻,走進過去的一戶人家,看看那些亂石朽木下到底掩藏著什么。
但我卻沒有這樣做。
我突然心生畏懼,害怕驚醒里面沉睡的鬼魂,在那一大片廢墟中間,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鬼魂。
心里的恐懼使我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直到走出鎮子,走上鎮子前面的一個小山岡,我才又感覺到陽光的溫暖與明亮。我在一大塊巖石上坐了下來。巖石旁邊,一株野葡萄上結出了豌豆大小的紫色果實。下面的一塊荒地里,我還看見了一些油菜,頂上開著黃色的花,中部和下部的莢已經很飽滿了。這是過去的居民留下的種子,仍在這里獨自生長。周圍的一大片黃色的金盞花我相信也是某家花園里飄出的種子蔓生而成的吧。
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卻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跟在后面,在絮絮私語,在嘆息,使我背上陣陣發涼。
但我心里已經暗暗決定:我還要選一個時間,帶上一兩個朋友,再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將是我下一部有關驛道的小說開始的地方。我要讓驛道上這些正被遺忘的鎮子,對于這個世界已然成為湮滅的記憶的鎮子的故事與人生,在我的文字之間復活過來。而在此之前,我需要在這樣的地方感受某種神秘的力量,我覺得這些鎮子的魂靈還在什么地方游蕩。
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前的峽谷再次敞開,一個更大的河谷展現在眼前,久違了的梭磨河滔滔的水流出現在眼前。從一大片麥地邊的柵欄旁走過,看見一眼泉水,從一株柏樹下慢慢沁出,泉眼上靜靜地浮著一只樺皮水瓢。
然后,道路在快接近一個村莊時急轉直下,下了高高的河岸,又是一道寬闊的木橋。
村子很小,橋上行走的人也很少。所以,橋面上的木板讓雨水洗得干干凈凈,露出了象牙色的漂亮木紋。這個村莊,就是新馬塘,但我不想在此停留太久。過了橋,便又回到從山上盤旋而下的公路上了。
一個小時后,我已經坐在一輛卡車上,司機把我帶到刷經寺。
刷經寺是一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迅速建立起來的鎮子。這里,兩邊的山已經十分低矮,森林已經非常稀少。那些寬闊的牧場上,已經出現了牧人黑色的牛毛帳篷。我已經接近高原的頂端,這里的河谷,已經是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了。
我在這里就是想租到一輛吉普車,這輛車能讓我去到梭磨河的源頭,我的此行必須追溯到一條河流的最初的起源。梭磨河對于嘉絨來說,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河流,所以,這個源頭的風聲將是本書的最后的樂章。
對我來說,刷經寺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一個朋友,在他家里吃了飯,喝了酒,告辭的時候,他告訴我,車子明天早上9點就來接我。
回到旅館睡下,風就起來了,風撲打著窗戶,把廣大原野的聲音帶到了我的枕邊,我的夢境邊緣。
7.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早上醒來,我覺得腦袋里在嗡嗡作響,腳步也有些發飄。
我知道,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輕微反應。畢竟,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打開窗戶,冷凜清新的空氣一下便涌進了屋子。雖然窗外的馬路上塵土飛揚,但停在渾圓山丘上的天空卻纖塵不染。
神靈給了我一個好天氣。想到這個,我的心情便愉快起來。
當我在樓下的回民飯館里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就了兩只燒餅,拍拍鼓脹的肚子時,一輛疾馳而來的北京吉普車停在了我的面前。耷眼一看,就知道這已經是一臺非常老舊的汽車了。這種車是一些單位淘汰下來的,幾千塊錢處理給私人。這些偏僻的小鎮上,沒有什么就業機會,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家里掏錢買上這么一輛車,遇上一兩個零星的游客,跑一二百公里,賺點租車費,也算是一份正經的職業了。
打開后座門放我的行李包的時候,我看到后座上放著魚竿和一支獵槍。
當我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落座,引擎發出一聲怒吼,車后揚起一陣塵土,我們就上路了。
上路了。
車子駛出鎮子不遠,另一種風貌的峽谷在我眼前展開。
公路兩邊的柳樹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河流兩岸點綴著團團灌木叢的草地越來越寬闊,兩邊蜿蜒相隨的山脈越退越遠,而且越來越低矮,越來越渾圓。
河里的水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越來越曲折漫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小說里開始描寫這個地帶的自然風貌。最初的作品是一個短篇,名字就叫《歡樂行程》。在這篇作品里,我把這個地帶叫作群山與草原的過渡地帶。這個命名漫長了一些,但卻相當準確。在沒有發現地理學家為這樣的過渡地帶取出一個簡潔而又更為準確的命名之前,我在這里還是只能沿用十年前自己小說里的命名來稱呼這個地帶。
這個地帶,過去是梭磨土司的轄地,是土司家的牧場,現在已經劃歸坐落在草原上的紅原縣管轄。
司機減緩了一點車速,把后座的獵槍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窗外的草地上隨時可能出現獵物,坐在車里就可以隨時開槍。
我問:“多少錢一槍。”
“二十。”他隨即又突然吐出了舌頭,說:“不,那是對游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紹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沒有回答我,一雙眼睛緊盯著前面,慢慢停下了車。然后,伸出手。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視線里出現了兩只野雞。灰撲撲的野雞在灌叢中用爪子不停地刨著什么,并不時警惕地用長頸把頭支出灌叢,傾聽著四周的動靜。野雞的頭伸出灌叢的時候,那頭頸的轉動像是潛艇伸出海面窺探的潛望鏡,但我總覺得那不是在看,而是在聽。當我從車上跳下來,慢慢向它們靠近時,兩只野雞噗嚕嚕撲扇著翅膀,奮力跑開了。這些野雞大多都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撲扇一對翅膀,無非是使逃命的雙腳負擔減輕一點。這些野雞有時也能展開翅膀在空中擺出一個優美的飛行姿態,但那只是從高處到低處的滑翔。
兩只野雞跑到河邊,站住了,又伸出了長長的頸項。我用槍瞄準,準星前已經只有一片虛光,看不見目標了。這些年,視力慢慢下降。野雞已經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還是開了一槍,槍聲在寬闊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氣吸附掉了。沒有期待當中的響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對野雞還站在河邊,沒有被槍聲所驚嚇。
我們又上路了。司機按了兩聲喇叭,這回,野雞鉆進灌木叢,看不見了。
兩個小時后,車子已經開到了查真梁子下面。這是從川西平原登上若爾蓋草原的最后一級臺階。
登上去,就是海拔四千米的茫茫草原。
我沒有選取國道213線選取的那條最陡峭,但也最為近捷的路線。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到達這條河流的源頭了。而是離開公路,順著山下的河水在草地上搖搖晃晃地開出十多公里。在這里,河水已經變成了一條溪流。一道邁出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兩岸的草地也越漸松軟,再往前開,車子就要陷在沼澤里去了。
司機看著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開了。
車子便在山腳下的草原上停了下來。
耀眼的陽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機走到河邊用手試試水,說要等太陽把水曬暖和了,魚才會出來。那時,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瞭望著不遠處一頭長得肥肥實實的旱獺。旱獺在一個干燥的小丘上曬太陽。和我一樣在陽光下取暖的旱獺,一副老練而沉著的模樣。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筆直挺立,雙掌合于胸前,在篤信佛教的藏族人看來,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態,所以,這種動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夠泛濫成災。
盡管這樣,這種看似笨拙無比的動物,卻無比靈活,而且狡猾。它們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個復雜的地下通道。當你想對他有所動作的時候,它立即就會返身鉆回地下。當你守候在這個洞口,并準備了足夠耐心的時候,它又突然從另一個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這些年旱獺的數量也開始減少。因為這種大多數時候生活在地下的動物,縫成褥子的皮毛和燉好的肉都有追風祛濕的作用。雖然當地人因為宗教原因不對它們下手,但外地人和城里的干部卻持有另一種觀點。
司機開始在四周尋找干牛糞,準備生火了。看來,他是對還藏在河里的魚變成一鍋好湯有著充分的信心。
我與旱獺對望一陣,抽了一支煙,然后,背起槍順著溪流往上游走去。
腳下的草地表面很干燥,一串串的草穗與雙腳糾纏著,弄出許多細密的聲響。而下面卻很松軟,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陣,面前再也沒有平整的草地,而是多年的枯草與盤曲細密的草根形成的一個又一個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樣浮在沼澤之上。從一個草墩跳到另一個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細細的汗水。當這些草墩都不能連續成片時,便被一個又一個淤泥深重的明亮水洼隔離成了一個又一個相距遙遠的孤島。
幾對黃鴨在水洼間覓食,這些水禽是這一年里最后的候鳥了。再過幾場秋霜,它們就要長途飛行到很遠的南方去了。直到來年夏天,才會回返。黃鴨被我驚飛起來,在天空中久久盤旋。
最后,我不得不離開河邊,走到貼近山邊的地方。雙腳又踩到了堅實的地面。
回身望去,天上的黃鴨又落了下來,落在那些明亮的水洼中間。
河水在上午傾斜的強烈陽光下,折射出一線閃爍的銀光。
我一直遠望著河水。一大片沼澤消失了,寬闊的峽谷給兩邊的山丘收了一次腰,我又回到了河邊。這里,河里的水量更少了,透過清淺的河水,可以看到水底下緩緩流動著細細的沙粒。很多干干凈凈的草根在水里流蘇般飄蕩。我喜歡我看到的這種景象。
我想,再往上游走短短的一段,就會看到水流最初的起源了。這是梭磨河的最初起源。但這僅僅是我的想象。
峽谷再一次敞開了。溪流閃爍著隱身于一片更廣大的沼澤。這片沼澤再次把我逼向山邊。后來,我發現,河流離我越來越遠,我隔沼澤中央那條曲折漫漶,但仍然有跡可循的溪流足足有好幾公里的距離了。這種距離使我后悔沒有把車上的背包帶上。
足足兩個小時,峽谷再一次收縮,細細的一線溪流又回到我的腳邊。這時,兩邊的山丘差不多已經完全消失了。如果說還有山丘的話,也是兩脈隱約而長的起伏了。直到這時,我才真正走到了梭磨河的源頭。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小水洼。水慢慢地從草皮底下浸潤出來,我甚至看不出它在地面上的流淌。于是,我摘下一小片草葉,放在水面上,才看出細細的一線水上,那片草葉慢慢地順流而下。我的身心沒有出現預想過的那種激動的反應。雖然,我知道,這就是哺育了藏文化中獨特的嘉絨文明的一條重要水流的發源,是大渡河,是長江一條支脈的最初的緣起。但我仍然平靜得像這荒蕪而又壯闊的荒野一樣。而在我想象源頭的景象,在想象中描畫自己到達源頭的情景時,曾經寫下不止一首激情充沛的詩章。
也許,生命中有了這樣的經歷,面對人生的坎坷與磨難時,就能夠從容面對了。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啜飲梭磨河源頭的溪水。
清清的水有一種透骨的冰涼。
我登上淺淺的山丘,這是我要攀登的大地階梯的最后一級。
這是一個地理的制高點,也是我人生經歷中的一個制高點。回望身后,河水曲折,越來越寬,一直沒入越發崎嶇的群山之中。那是長江水系的群山,一列列地向著東南方向。東南風不斷順著峽谷吹送,那是來自大海的氣流給這片高地帶來雨云的方向。也是我家鄉的方向。
我現在也是站在一個地理的分界點上,只要原地轉一個圈子,把臉朝向西北方向,像一聲浩嘆一樣,就展開了秋風中金黃的草原。草原上游牧的藏族人們,已經是另外一種語言,另外一種風習,是傳統上稱為安木多的游牧文化區了。
山丘西北這一面的草原沼澤,也是另外一條水量豐沛的河流的源頭,藏語叫作“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陽光下的銀光閃爍之河,是天堂里的牛奶之河。這條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華大地的另一條重要河流——黃河。
我的嘉絨之旅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