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發人過

【原典】

王文正①太尉局量寬厚，未嘗見其怒。飲食有不精潔者，但②不食而已。家人欲試其量，以少埃墨③投羹中，公唯啖飯而已。問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飯，公視之，曰：“吾今日不喜飯，可具④粥。”其子弟愬（sù）⑤于公曰：“庖肉為饔（yōng）⑥人所私食，肉不飽，乞治之。”公曰：“汝輩人料肉幾何？”曰：“一斤。今但得半斤食，其半為饔人所度⑦。”公曰：“盡一斤可得飽乎？”曰：“盡一斤固當飽。”曰：“此后人料一斤半可也。”其不發人過皆類此。嘗宅門壞，主者撤屋新之，暫于廊廡下啟一門以出入。公至側門，門低，據鞍俯伏而過，都不問門。畢⑧復行正門，亦不問。有控馬卒⑨，歲滿辭公，公問：“汝控馬幾時？”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⑩有汝。”既去，復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贈之。乃是逐日控馬，但見背，未嘗視其面，因去見其背方省也。

【注釋】

①王文正：王旦（957～1017），字子明，大名莘縣（今屬山東）人。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進士。以著作郎預編《文苑英華》；真宗咸平時累官同知樞密院事、參知政事，景德三年拜丞相，監修兩朝國史；善知人，多薦用厚重之士；天禧元年，以疾罷相。年六十一卒，贈太師、尚書令、魏國公，謚文正。事詳《宋史·王旦傳》。局量：器量，度量。②但：只是。③埃墨：煙灰。④具：準備。⑤愬（sù）：同“訴”。⑥饔（yōng）人：泛指廚師。⑦度：藏匿。⑧畢：建好，完工。⑨控馬卒：駕馭馬匹的人。⑩不省：不記得。

【譯文】

太尉王旦器量寬厚，從來沒有看見他發怒。飲食不干凈或不好時，只是不吃而已。家里的人想試試他的度量，將少量煙灰粉灑在湯里，王旦就只吃飯。問他為什么不喝湯，他說：“我有時候不喜歡喝肉湯。”一天，又將墨灑在他的飯中，王旦看見以后，說：“我今天不想吃飯，你們可以準備一些粥。”其子弟有人告訴他說：“肉都被做飯的人私下吃了，我們就吃不飽了，請懲罰那個廚子。”王旦說：“你們每頓估計吃多少肉？”子弟說：“要一斤。但如今只能吃半斤肉，其余半斤讓廚子藏起來了。”王旦說：“一斤肉能吃飽嗎？”子弟說：“一斤肉當然可以吃飽。”王旦說：“那么以后每天買一斤半肉就是了。”他就像這樣從來不揭露別人的過失。他的住宅門壞了，管理房子的人準備修補好它，暫時在走廊上開一道門以供出入。門很低，王旦俯在馬鞍上進門，也不問門的情況。門修好了，重新走正門，依舊不問。有一位駕馬車的士卒，駕馬車的時間滿了，向王旦辭行。王旦問他：“你駕車多長時間了？”駕車人說：“五年了。”王旦說：“但我卻不認識你。”駕車的人轉過身剛準備離去，王旦喊他回來，說：“你不是某某人嗎？”于是贈給他很多物品。原來，這名士卒每天駕馬車只是背對王旦，王旦從未見過他的面部，因為剛才一轉身，看到他的背影，所以王旦認出來了。

【延伸閱讀】

有人開玩笑說在飯館吃飯，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唯獨侍者不行。因為飯菜都要經過他們的手，才能最后到達飯桌。這中間會發生什么，大家想想也能明白。當然這是電影里面的搞笑橋段，在現實生活中，大凡是比較規范的酒店，即便是得罪了服務人員，上述的問題也不大可能發生，畢竟行有行規店有店律。但是在古代，因為飲食的糾紛而引發大問題的，卻也不在少數。《周易·頤》卦：“貞吉。觀頤，自求口實。”《象辭》：“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王弼解釋說：“言語、飲食猶慎而節之，而況其馀乎？”言下之意，禍從口出，患從口入。《左傳》里面就講了不少類似的故事，鄭靈公因不給臣子鱷魚肉被殺就是一例。事情發生在宣公四年，鄭國公子子公和子家進宮的時候，子公的食指突然動了，他就向子家開玩笑說，“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等來到宮里，正好看見廚子在殺楚國送給國王的鱷魚，兩人相視一笑，鄭靈公好奇詢問，子家就說出了原委。等到國君請大臣吃鱷魚宴的時候，偏偏漏掉了子公，子公非常氣憤，沖到席上，將手指放到盛著鱷魚肉的鼎內，嘗了一口就揚長而出。結果是被冒犯的國君要殺子公，子公要挾子家先發制人，將鄭靈公給處死了。這是一出典型的飲食惹禍的事件。王旦在飲食不潔時表現出來的好脾氣，除了自身的好修養之外，或許還有前述的顧忌，一個聰明人自然會明白，大事可以化小，小事也可以變大。日常飲食雖然是關乎油鹽醬醋的細碎之事，卻也是每日必需，故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好脾氣的人，不見得都是天然的憨厚，很多時候不過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所謂“兩害相較取其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