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望子《針箍兒》
就像每部電視劇里都有一個小太妹一樣，似乎每一棟大樓里，都有個喜歡八卦的大媽。萬萬沒想到，這回八卦的會是K。剛在咖啡館坐定，服務(wù)生們還在飛花穿蝶般地打掃衛(wèi)生，K就打來電話，說鄉(xiāng)下來人了。誰來了，你沒接待一下么？聽說是你大姨，她說，我這不趕緊上班么，老板派我去嘉興跑一趟呢。K說，你趕緊回家看看吧。我一聽火了，啪地扔了手機(jī)。
K是個不怎么好動的人。碰到節(jié)假日，有時候她兩三天都不下樓。這為我省了不少事兒，也多了不少內(nèi)疚。我經(jīng)常攛掇她出去曬一曬。她翻翻眼皮，轉(zhuǎn)過身子，又睡了過去。近來K出差確實(shí)勤了些。本來我還挺高興，出去散散心好事兒呵。有一次聽到她接電話，對老板說，最近有什么出差的機(jī)會，就盡量安排我吧。我不由一愣。我覺得電話那頭，她的老板也愣了一愣。不管她真話假話，我都有些郁悶。她既然這么說了，就相當(dāng)于把我們私人生活隱晦的一部分泄露了出去，好像她提這樣的要求真的是別有隱情。
我倆能有什么問題呢。盡管誰都知道家庭生活的門后潛伏著危險，令所有的參與者都感到厭倦乃至厭惡，但誰都逃不出這一關(guān)口。我們之間，沒有爭吵，沒有冷戰(zhàn)，也沒有孩子。據(jù)說，爭吵比冷戰(zhàn)要好，而因為孩子的爭吵與冷戰(zhàn)，壓根就不算個事兒。顯然，逃避不在考慮之列。那么，K這是要做什么呢，她突然喜歡在路上的狀態(tài)，是來自艷遇后的動力嗎？我不敢保證K的心里只有我，我只能保證，哪怕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劈腿了，K也不會為之所動。
但我還是火冒三丈。不為別的，只為大姨。大姨已經(jīng)離世七八年了。前年，我最傷感的兩件事，就是母親在春天去世。秋天，小姨又去世了。我還有個二姨在上海。我上小學(xué)時，母親曾經(jīng)去上海她二姐家住過幾天。不過我從沒見過，可以說毫無印象。二姨丈倒是來過鄉(xiāng)下三兩趟，每次來都轟隆隆地開著三節(jié)頭的大卡車，后來二姨一家就隨著卡車的滾滾塵土再無音訊。我們家的人很少談及二姨，估計是受了不少白眼吧。總之，到此為止，母親娘家那一脈差不多算是斷根了。現(xiàn)在，陡然說大姨來了，而且K親眼所見，我能不詫異嗎。不過想想K一向大條，一向犯迷糊，我又釋然了。
K是知道大姨的。大姨離世前的一年，曾經(jīng)來到小縣城，在我家的平房里住過一宿，吃過兩頓飯。我記得晚上包的餃子，第二天午飯吃的燒鵝和肚肺湯，還是K親自掌勺的。怕大姨拘束，K特地讓我把母親帶來，又把小姨從她女兒家接了過來。我記得那次大姨耍得很開心，臨走的時候朝我頻頻揮手。大姨開心，大家都很開心，母親也覺得我替她長了臉面。其實(shí)我和大姨還是有著很深的感情的，盡管這樣的感情一直建立在對她的害怕上。大姨對我很兇，而我又很鬧很淘，母親管不住，大姨順手給我一巴掌，就能搞定。大姨的左右手上都戴著戒指；母親和小姨的手指上，同樣黃燦燦，只不過套的是針箍兒。不管大姨哪只手抽我，都會磕到我的牙齒；唇齒相依，她隨便一巴掌，就能讓我嘴唇開裂。所以，大姨來我家了，我膽戰(zhàn)心驚，又欣喜若狂。她要去趕集，我家正好是個中轉(zhuǎn)站，吃過飯趕完集，她可以再去小姨家。當(dāng)然次序也可以顛倒過來。不過更深的原因是，我家人口多，困難時期，大姨經(jīng)常接濟(jì)我們。大姨從沒提起過，我那一向硬氣的父親也從來不提。不提不等于忘記，所以不管怎么講，她來做客我們都會熱情招待。聽說大姨要來，我的腦子里就會交替出現(xiàn)香噴噴的紅燒肉和黃燦燦的金戒指，貌似我的期盼，只是為了一飽口福，或是乖乖接受她的懲罰，為全家贖罪。不僅我害怕，我們兄弟姐妹都怕她，印象里似乎只有大姐沒挨過打。也許，大姨從我大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吧。不過大姨沒我大姐幸運(yùn)，她終身沒有生養(yǎng)，她嫁給了一個燒炭的，也就是我大姨丈，一個滿臉麻子的窯工。在我的記憶里，大姨丈永遠(yuǎn)坐在鍋膛口。大姨出嫁的時候，我大姨丈還是大少爺，一解放，就成了地主崽，她沒少陪著挨斗，直到大姨丈窩到窯場才好過了些。再后來，大姨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大姨為養(yǎng)子專門砌了一幢房子，婚后，養(yǎng)子他們生了孩子才搬來，和老兩口住一塊兒。大姨離世的時候，我在外地。至于大姨丈，搶在大姨前面好幾年，早就升天享福去了。
可就算大姨不在了，但大姨那邊的人來了，K怎么好意思溜走，門都不開的呢？來了就是客嘛。我在自己的店里巡察了一圈，去了一趟洗手間，照照鏡子，還是決定回家看看。
走進(jìn)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我們那個樓道的安全門外，停著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戴褐色毛線帽穿黑大衣的老太太。記憶里，大姨也是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裝備。鄉(xiāng)下老太太似乎總是一樣的打扮，你很難分清誰是誰。椅子旁邊，彎腰靠著扶手的是樓上的大媽。此時，樓上的大媽不再那么令人討厭了。我走到她身邊正要打招呼，倚在樓道門外抽煙的黑臉男人也過來了。我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你是江兒吧。江兒就是大姨的養(yǎng)子。是我，就是我，他驚喜于我還記得他，說給表弟添麻煩了，老太太一定要來瞟瞟呢。說著話，江兒給我遞煙。我本想掏出自己的發(fā)發(fā)，想了想，還是接過他五元一包的綠南京。樓上大媽看不下去了，她說你們兩個大男人怎么回事呢，只顧吞云吐霧，就把老太太扔在風(fēng)頭里嗎？江兒有些尷尬，黑臉紅得發(fā)紫，我正要解釋，大媽甩甩手，行了，啥也別說，進(jìn)屋吧。她頭里去開保險門，我推著輪椅，親熱地叫了聲：姨媽。老太太微微晃晃腦袋，也似乎沒晃。江兒一會兒沖在前，一會兒閃到后，有些手足無措。樓上大媽瞪了他一眼，掐了！樓道里電梯上不能抽煙的。對對對，大媽說得對，大媽，你也接一支，家去再抽。我隨手掏出煙來，恭敬地發(fā)給她。大媽的臉色總算和緩了些，她哼了哼說，有什么要張羅的，盡管找我，老太太來了，我還多了個伴呢。
把姨媽安頓在客房里，倒了杯水，讓她歇會兒，我和江兒便坐到客廳沙發(fā)上。我想問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大好意思開口。有一點(diǎn)我相信，客房里的姨媽不是和大姨有關(guān)系，就是和江兒有關(guān)系。江兒的出現(xiàn)，似乎讓我沒理由把老太太拒之門外。我點(diǎn)了支煙，又叫他把叉在耳根的煙摘下來，想抽就抽，我家沒那么多規(guī)矩的。姨娘一直嘮叨著要來城里住住，說是你大姨交代過的，不來不行，他訕笑著，把煙夾在手上，沒有點(diǎn)著。見我有些疑惑，江兒又說，你大姨在的時候，和我姨娘好著呢，倆人沒一天不照面的。原來如此，K也不問個究竟說個明白，嚇了我一大跳。定下心神，我問他過得怎么樣，靠什么營生。他說鄉(xiāng)下還能做啥，春秋養(yǎng)兩宿蠶，平時有空就販販糧。現(xiàn)在販這個還有得賺么？他解釋道，我們到人家門戶上收，我有小三輪，收滿車了再送到大老板那兒，弄點(diǎn)兒小錢。我又問了他家里的情況。知道他兒子都結(jié)婚生子了。咦，我怎沒見你家孩子。我抽了口煙說，我們沒孩子。沒孩子？沒孩子舒服呵。我嘆了口氣道，兩個人都瞎忙活唄，真生了還不苦了孩子。
我是不打算要孩子的，我兄弟姐妹多，父母親在這方面也沒計較。K很忙，當(dāng)然隨我，但是一閑下來，她就悶著，整天賴在床上，我懷疑她還是想要的。她不好直接提出，便以這種方式來宣泄她的壓抑她的煩躁。這些話同任何人都不便說，更不必說給江兒了。我說我們出去吃飯吧，吃好了給姨媽打包帶點(diǎn)兒。江兒連連搖手，往門口走，說飯就不吃了，還有幾個人在等他哩，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攬點(diǎn)兒活。出門時，他遞給我一張小條子，說上面有他家的電話，老太太想回去了就告訴他一聲。
這就妥了嗎？原來江兒早有打算。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是大姨的好伙伴，大姨生前又特地交代過，來都來了，那就權(quán)當(dāng)她也是我的姨媽吧。讓老太太樂呵兩天，這點(diǎn)兒善行我還是有的。我給咖啡館打了個電話，就親自下廚。紅燒肉現(xiàn)成的，我做了個湯，特地拿出朋友寄來的東海大米，飯蒸得軟和和的。老太太吃得直點(diǎn)頭，飯后還在客廳、陽臺，家里的各個角落都轉(zhuǎn)了一圈，才滿意地回到她的房間。她隔著門縫對我說，小伙呵，你不要管我，你有事你就去忙，我有手有腳的，沒事兒。
一般情況下，下午我都在咖啡館里，就著陽光，打開筆記本寫字。桌上是一杯白開水、一包煙。沒人打擾我，卻清楚我的存在。服務(wù)生們都表現(xiàn)得輕手輕腳細(xì)聲細(xì)氣的。我開咖啡館的目的，一是自由沒約束，二是向往薩特他們那種生活。在悠揚(yáng)的曲子里寫作，我認(rèn)為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境界。在這樣的自由境界中，一般都能夠醞釀些情緒，寫出點(diǎn)兒什么來。傍晚六點(diǎn)，我會按時趕赴朋友們的酒宴。喝完，再把他們約來，打牌喝咖啡喝啤酒。我的朋友們都是些高尚人士，他們也樂意和我一起談古論今附庸風(fēng)雅，順便照顧一下我的生意。總之我把自己料理得很好很適意。但是這個下午，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寫不出。我一直呆呆地坐著，抽著煙，仿佛陶醉在藍(lán)調(diào)中。六點(diǎn)，我準(zhǔn)時收手，路過菜市場，買了些菜。
老太太已經(jīng)洗好了澡，我說姨媽，我來給你吹吹頭發(fā)吧，別著了涼。她有些難為情，說，我沒那么嬌氣，就幾根頭發(fā)，還不吹飛了，我只是享受了一下你們的洗澡池，我這就去弄干凈。我趕緊扶她回房，姨媽你盡管享用，清理的事我來，我先給你弄飯去。我吃了，你沒吃吧？你吃啥了？我泡了一碗黑芝麻糊，我天天晚上喝芝麻糊。小伙，你記性不太好呵，老太太的臉笑得像一枚桃核，指著我說，我不是說了，你不要管我的嗎。我只得配合地笑笑，拍拍腦袋。我的為難就在于既想招待好她，又怕太過熱情了。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吃了一碗方便面。這是K為她自己準(zhǔn)備的夜宵，我一向視之為垃圾。看樣子我得多買幾碗填上，免得她回來后看出破綻笑我。
K出差快一個星期了。開始兩天我還是習(xí)慣的。K出門一般不超過兩天，頂多三天。我們也不像別的兩口子那樣，在家無話可說，離家了就電話長電話短的，說是說互致問候，其實(shí)是互相查崗。我們總想給對方留點(diǎn)兒距離，也留點(diǎn)兒想頭。清晨想到的第一個人，和夜晚想到的最后一個人，不是讓你幸福的人，就是讓你痛苦的人。很多時候，幸福與痛苦其實(shí)是分不那么清的，對我這種愛好寫作的人來說，卻是一種喜悅。到了第三天，我早早就起了床，陪老太太吃早餐。早餐也簡單，一碗稀飯、一只荷包蛋，或者是打碗蛋茶。然后我甩開膀子，把家里打掃收拾了一番。我邊收拾邊和老太太拉著家常。不拉也不行，反正打掃到哪，老太太就跟到哪。說的都是鄉(xiāng)下的陳芝麻爛谷子。我盡量耐心傾聽。聽著聽著，覺得有趣處，就搭問上一句。老太太便說得更來勁了。
午餐是黑魚湯，外加青菜漿皮湯。牙口不好，我就減少她的咀嚼。老太太果然喝得直咂嘴。她說她不能吃冷的，熱湯一喝，渾身暖和和的。盡管不是我的親姨，我卻不知不覺發(fā)現(xiàn)，自她進(jìn)家后，我的生活變得有些規(guī)律了，像模像樣的了。做飯雖沒怎么費(fèi)事，但也不像過去和K一起那樣，稀里糊涂地就能對付過去。吃完我就往店里趕。午后的咖啡館靜悄悄的，連音樂也不播放了。我的筆記本打開著，黑屏，一旁的水杯冒著熱氣。我喝光了水，合上筆記本，又離開了。我覺得我內(nèi)心的焦躁像六月的麥秸，一點(diǎn)就著。老太太很奇怪，小伙呵，你這叫殺了個回馬槍嗎。我連忙解釋，店里沒什么事，我想著推你出去透透氣哩。不對呀，往常你總是傍黑兒才帶我出去的。今天咱們?nèi)和瘶穲@那邊轉(zhuǎn)轉(zhuǎn)。老人眼里精光一閃，可是我怎么覺著你有心思呵。是呀是呀，姜還是老的辣，姨媽你真厲害，我媳婦怕是今天回來，我正在想，是到外面吃，還是買些菜家里做哩。當(dāng)然在家適意呵，老太太一拍大腿，包餃子，啥也別買，就包餃子，團(tuán)圓團(tuán)圓。好的好的，全憑姨媽做主。
老太太一高興，精神也好多了。不知不覺的，她似乎認(rèn)可了我，只是到現(xiàn)在她還沒介紹一下她和我大姨的親密關(guān)系。其實(shí)我的心里也已經(jīng)容納下了她，我喜歡聽她嘮嗑。每當(dāng)她磕磕巴巴眉飛色舞的時候，我就覺得生活有了溫度，家也不再清冷了。坐在輪椅上，她幾次想下地走走，都讓我按住。她只得像個小孩，苦苦相求，我才讓她出了輪椅，站在樂園柵欄外，她說不想進(jìn)去礙事礙眼。瞅著孩子們在滑梯上、旋轉(zhuǎn)木馬上、飛機(jī)上、火車上玩得興起，姨媽便攥住柵欄，不停地抖動著嘴唇。黃昏的光線照在她的帽子、大衣上，我恍然覺得，她要真是我的大姨多好呵。這樣一想，我的心里更加擁堵了。突然，她回頭瞅了瞅我，很自覺地坐到輪椅上，說走吧，家去吧。你媳婦兒應(yīng)該快到家了吧。我說還早著呢。老太太說，不行，趕緊回家包餃子，別誤了正事兒。
回家路上，買了餃子皮和肉、芹菜、茶干。在老太太的指導(dǎo)下，我炒了包餡，打了幾個雞蛋和進(jìn)去。包餃子的老太太好像換了個人，矍鑠得很，餃子幾乎是她一個人包的。我預(yù)感到，K今晚不會回來了，但我還是跟她包得起勁。包完，我要燒水，她說，還是等等吧。姨媽你先吃吧，吃了你早點(diǎn)睡。她執(zhí)意不肯。我們一直等到八點(diǎn)，她實(shí)在撐不住了，顫顫巍巍地起身回房，打著哈欠說，我睡去了，你媳婦回來了叫我一聲吧。你還沒吃呢。餃子就得一塊吃。
因為餃子就得一塊吃，那天晚上我也沒吃，啥也沒吃。望著一桌子的餃子，我想，此時，K在做什么呢。她應(yīng)該吃了吧，但肯定不會吃餃子的。
凌晨，我醒過一次。翻看手機(jī)，發(fā)現(xiàn)K在昨晚十點(diǎn)時，發(fā)來一條微信：恐怕還得幾天呢。我回了一條：別太累了。便繼續(xù)睡。誰知K立刻回了：睡不著。怎么了，我不得不坐起身，歪倚床頭。就是睡不著。餓了？飽得很哩，肚子圓鼓鼓的。不會吧，你晚上只吃水果的。真的，不信你摸摸看。呵呵。你想摸嗎。當(dāng)然。我怎么不覺得你想。我倒是想呵，可是。你很少摸我的……一種曖昧的氣氛彌漫開來，好像空氣中飄浮著無以名狀的香水味。在這樣的黎明時分，我產(chǎn)生了一絲錯覺，好像和我交流的不是我的老婆，因為遙遠(yuǎn)而陌生，但又是親切的，如耳邊的囈語，如與一個早就失去聯(lián)系的女人重新搭上了線，在試探，在前戲，大有死灰復(fù)燃跡象。也許，給我發(fā)微信的是個男人，他抓撓著光亮的大頭，正發(fā)得帶勁呢，而K剛剛沐浴完畢，穿著酒店里寬大的睡衣，一邊用毛巾搓著濕漉漉的長發(fā)，一邊跨上大床，依偎在男人身邊，一起查看我的回信。我知道這不太可能，還是讓自己的聯(lián)想嚇住了。那我?guī)湍闳嗳喟桑阌懈杏X了嗎？我寫下這句話，想了想，還是刪了。K也再沒信息過來。
早晨我吃的餃子。老太太沒吃，她依然是稀飯和雞蛋。中午，我吃的還是餃子。老太太是紅燒肉和香菇炒青菜、豆腐湯。吃完，她說碗筷由她收拾。我得做點(diǎn)兒事，她說，我什么都不做，快生銹了。老太太把我趕出了家門。我唯一的去處，就是咖啡館，這恐怕就是她的目的吧。看來這個老太太很明事理呵。坐進(jìn)我的專座，我掏出手機(jī)，調(diào)出凌晨和K交流的聊天記錄。來回瀏覽一番后，我把聊天記錄一字不落輸入我正在寫的一個故事里。錄畢，我點(diǎn)上一根煙，再次從頭至尾看起我的故事。仿佛因為那段聊天注入了靈氣，我頓時覺得自己的故事顯得生機(jī)勃勃了。我的人物有了精神、有了眉眼，也有了情緒。我知道怎么寫了，我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他們的糾葛，他們的掙扎，我全知道。他們在我面前較勁，皮影戲似的，搞得我眼花繚亂。他們的痛苦，就是我的寫作漸入佳境的歡樂。壞了，不知不覺已經(jīng)晚上七點(diǎn)多了，來咖啡館用簡餐的人也多了起來。寫作永遠(yuǎn)與時間成反比。遏制住一鼓作氣寫下去的沖動，我逃跑一樣往家里奔。我真的不放心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她會不會摔倒？會不會碰煤氣？會不會給鎖在門外？她似乎不再是我的累贅，反倒讓我多了一份牽掛。
客廳里沒開燈，整個黑乎乎的。只有客房的門與地面的縫隙，溜出一點(diǎn)昏暗的光。我定定心神，貼在客房門口，猶豫著是喊她一聲，還是敲一敲門，門卻突然開了。老太太披著大衣立在門前，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我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我清楚，我這是深深的恐懼。我像害怕大姨一樣，敬畏跟前的老太太。我偷偷瞄瞄她袖在大衣里的枯枝樣的手。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耳朵里也嗡嗡嗡地響。這個時候，你回來做什么？姨媽，我怯怯地說，我這不是擔(dān)心你嘛。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老太太很生氣，我不是說了嘛，好好做你的生意，小伙呵，這個當(dāng)兒，你不看住店，咋賺到錢。我鼓足勇氣說，姨媽，要是讓我媳婦知道，我把你一人撂在家里，她會怪我的。不對吧，她拉亮了燈，嘻笑著說，怕是有人想媳婦想瘋心了吧。她的臉色變得豐富而光亮起來。
天地良心，我還真的沒想過K。老太太這么一說，我倒是恍然一驚。昨天我可是心急火燎地盼她的，甚至學(xué)會了包餃子，今天怎么就完全忘了她呢。好像一個饑餓的人，餓到了極點(diǎn)，就餓飽了。我沒有一點(diǎn)兒食欲，也不在意她什么時候回來。凌晨時分的曖昧氣氛早就消散，似乎不曾和她交流過。姨媽，我小心地問，你吃過了嗎？老太太還沒消氣，她懶得回答我，鼻子里哼了哼，就自顧自地關(guān)上了房門。
K終于打來出門之后的第一個電話。那時我正坐在店里發(fā)呆。K的語調(diào)熱情，語氣迫切，好像剛從百忙中找到了空閑。她一點(diǎn)兒沒提昨夜發(fā)微信的事，我也感覺不到她的心領(lǐng)神會，似乎那個凌晨交流的真的不是她。我無端地涌起一種揪心的失望。忙死了忙死了，老公，你不會生氣吧。怎么可能哩，你這么客氣有點(diǎn)兒見外啊。想過我嗎？那還用說嗎。那你告訴我，這些天來你是怎么打發(fā)的？我嘛，主要任務(wù)就是陪姨媽！姨媽，她驚叫一聲，好像這才憶起，真的是你大姨嗎？不可能吧。是呵，我存心想逗逗她，就沒作解釋。你是說，你姨媽就住在我家？是呵。我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你姨媽現(xiàn)在一個人待在我們家里頭。是呵。那你還有閑心在店里？K的語氣立即變得嚴(yán)厲，唉，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K憤怒的時候，就會發(fā)出這種柔弱無骨的嘆息，還算俏麗的臉蛋會變得一抹紅。我仿佛看見她起伏的小胸脯，她呼出的濕潤氣息幾乎噴到我的臉上。我的腦子有些短路，我不明白她怎么邪火這么大。我平復(fù)一下心情，對她說，不是我不陪她，姨媽不讓我在家呀。于是你就樂逍遙了？沒有，我沒有。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好像越發(fā)的顯出心虛。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照顧好自己，我這邊也快了。家里頭你不用擔(dān)心的。可我擔(dān)心你姨媽。
K這是怎么了。我天天陪著老人，她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大姨不在了，我們誰都清楚。但我們竟然心有靈犀，顯示出共同的“擔(dān)心”，這就更怪異了。要不就是K明明知道我在騙她，將錯就錯，也在有意和我演戲取樂吧。可家里的確住著一個老太太，而且我絲毫都沒有排斥感。接下來的幾天，K每天都給我打一個電話，時間不固定。有時早上，有時黃昏，也有夜深人靜時。她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要給我打一個電話。我有些不安，也有些承受不起。這個不分時段的無規(guī)則電話，令我無法繼續(xù)那個正在進(jìn)行的故事。K好像在提醒我，她每時每刻都在關(guān)注我，也好像在給她自己洗白，提醒我不必對她產(chǎn)生多余的懷疑。我倒覺得，她的提醒才是多余的哩。自然，通話中她問得最多的還是姨媽。姨媽吃什么，穿什么，身體有講究嗎，逛了哪些地方呵。她問得很細(xì)，我也答得詳細(xì)，但就是不告訴她，老太太其實(shí)是江兒的姨娘，大姨的姐妹。我以為她在兜圈子，最后總是要問到我的情況的。下一次通話一切照舊，她還是打聽姨媽的生活細(xì)節(jié)，末了總是以一句“別惹姨媽不高興”作結(jié)。
我漸漸意識到，這個老太太似乎成了我與K之間必不可少的紐帶。我們只能談她，沒有任何替代物。有一次，K弱弱地問，喂，姨媽問到過我嗎？當(dāng)然啦。真的嗎，你沒騙我？你這是什么話，我假裝生氣道，總算占了一次上風(fēng)。K趕緊解釋，我不是說你騙我，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姨媽沒有理由提到我嘛。我大度一笑，你也太看低自個兒了吧。怎么講，她死死咬住。就這樣說著說著，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說漏了嘴，你知道嗎，我以為你三天就能回來的。我說，那天我望眼欲穿心急火燎，那天我還跟姨媽學(xué)會了包餃子，姨媽要我包餃子，等你家來。我們包了滿滿一桌餃子。你沒有家來，那天晚上，姨媽和我都沒有吃，什么都沒吃。姨媽說，第一個伸筷子吃餃子的應(yīng)該是正在趕路回家的人。喂，你在聽嗎？我只聽得見自己的嗓音和她低低的抽泣，然后就是忙音。
好在通話時，幾乎每次我都和老人在一起，K抓不住我的任何把柄。有時我在拖地，就把手機(jī)夾在耳肩之間。后來我干脆用上了藍(lán)牙。我打開了家里的臺式電腦，和咖啡館的筆記本串聯(lián)起來。這樣一舉兩得，既做出我隨時當(dāng)班的樣子，又不影響我在家寫作。K如果知曉我改變?nèi)绱酥螅欢ㄓX得不可思議。她早就提出異議，戲謔過我，可我毫不妥協(xié)。只有在咖啡館里才能寫，就是裝逼。她就這意思，只不過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也怕我掛不住。現(xiàn)在想來，她要是當(dāng)機(jī)立斷，可能我早就讓步，乖乖就范了。但也說不定。我有點(diǎn)兒一根筋，那時一想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寫作，我就受不了。她穿著鏤空的睡衣，不是打著哈欠走來走去，就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而我在電腦面前正襟危坐，那不更像裝逼么。最可怕的是在床上，K經(jīng)常伸出兩條光溜溜的大腿，雙手護(hù)著往兩側(cè)掰，掰到最大限度。她說，這是用瑜珈練腹肌。她非常痛恨她的小肚子。而我提心吊膽的是，終究有一天，會“咯嘣”一聲，她的某條腿會被她自己親手脫卸下來。現(xiàn)在，家里來了一個老太太，讓我從天上回到人世間，仿佛獲得了一次新生。似乎我與這個老人生活在一起比和K在一起還融洽。這樣一想，顯然對K不公平，我更覺得對不起K了。
為了向K證明家里住著一個姨媽，我曾經(jīng)試著想讓她和K嘮上兩句。其實(shí)我是想向K解釋如此改變的原因。老太太笑笑，擺擺手，就是不作聲。她說她從來沒打過電話，沒接過電話。從來沒做過的事，她注定不會去做。我只得舉起手機(jī)，對準(zhǔn)她，打算拍張照片傳給K。讓K知道，我沒有騙她，家里的確住著一個老太太，雖然不是我的大姨。誰知老人大驚失色，立馬提起小腳跑進(jìn)房里，還關(guān)上了門。之后，我每次叫她出來，她都要我保證沒拿手機(jī)。她說，她一生沒有拍過照，老人拍照，離翹辮子也差不多了。我不但保證，而且道歉。我說，姨媽呀，都是我不懂事，差點(diǎn)兒犯了大忌。姨媽你抽我吧，你抽我，我才得醒，才得長記性。姨媽被我逗笑了，小伙呵，你大姨真是沒看錯你呵。大姨說我什么了？我急切地問。終于，她提到大姨了。我像在等待一個謎底的揭開一樣緊張。大姨說你是她最疼的伢兒。
鼻子發(fā)酸，不知說什么才好。我想大喊，我想大笑，但我只能選擇沉默，乖乖傾聽老太太訴說她和大姨之間的友情，她們一起走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聽得越多，越覺得眼前的老太太像極了大姨，或者是大姨的另一副樣子。老太太和大姨的唯一區(qū)別，就是她的指頭上和我母親、我小姨一樣，套的是黃燦燦的針箍兒。
現(xiàn)在，陪老太太聊天、散步，到鳳山寺燒香，成了我的頭等大事，遠(yuǎn)排在看店、寫作、與K通話發(fā)微信之先。可老太太一點(diǎn)兒也不領(lǐng)情。她說，小伙呵，我都是個在等死的人了，你整天圍著我，不是瞎混嗎？她說，我可不怕死，你沒聽你大姨說過嗎？
她說啥了？我又急切地問。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她一提大姨，我就興奮。
老太太乜了我一眼說，早死早享福，你大姨見天掛在嘴上，我都等不及去追她了，可閻王爺不收啊。她繼續(xù)說道，不過我也不想煩擾你了，我要家去了。
你要走？
她點(diǎn)點(diǎn)頭。
你怎么能走呢。
不走，你給我養(yǎng)老？
我們當(dāng)然養(yǎng)你了，把你當(dāng)我的大姨一樣養(yǎng)。
瞎扯，我不是你姨，你們想養(yǎng)我，我還不同意呢。反正我來也來了，愿也了了，我也該走了。
姨媽你不能走呵，我一聽真的急了，這次輪到我苦苦相求，姨媽，是不是我做錯了啥，惹你不高興了？
你沒錯，我高興著呢，我太高興了。小伙呵，你可曉得，來的那天，我有意沒提起我和你大姨有多親，我就是想試試你。我以為你當(dāng)天就要趕我走的，我也做了準(zhǔn)備。你只要為難，我就啥不提，抬腿就走。反正人老了，臉皮也不值幾個錢了。可你沒有趕我，都沒有給我一點(diǎn)兒臉色。
老太太的話讓我無地自容。其實(shí)，她是不是我的親姨有那么重要嗎？她住在我這，逗我開心，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同尋常，這就夠了。姨媽呀，你這一走，我怎么向媳婦兒交代呵？
交代個啥，有啥要交代的？
我想說，你要是走了，K回家不見你，還以為我一直在編在蒙她呢。但這話沒法說，說也說不清，我只得說，姨媽呀，你要走我不攔你，不過等我媳婦兒回來了，一塊兒送你走怎么樣？你總得給她一次孝敬您老的機(jī)會吧。
那我不管，我來這一趟，給你添的麻煩夠多的了。
我快要哭了，可你想走就走，我媳婦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哼，你就這點(diǎn)兒出息。
第二天早晨，老人沒再提回去的事，可我還是提心吊膽。孝順孝順，她真要走，我只能順著她了。我心急如焚，K這是要和我耗到底的節(jié)奏呵。幾天前她就說“快了快了”，到現(xiàn)在都不見她的人影。我不想催她，主要是不敢催她。K的性格我摸透了。我一催，她端著拿著，說不定又得拖上幾天。在K面前，我一向云淡風(fēng)輕，心急火燎不符合我的一貫形象。就連我們相遇、最終走到一起，也是順其自然波瀾不驚，這次我當(dāng)然不會破例了。下午，我去了一趟咖啡館，老太太逼的。我實(shí)在不想去，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她在一起，就像和大姨在一起，和母親在一起。可惜她們都沒有在我這待多久。我央求道，姨媽，你還沒到過我的店呢，咱們一起去吧。你作死呵，老太太叫道，我跟你去？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現(xiàn)在想來，我要是堅持不去，或者堅持帶她去就好了。也可能老太太早有打算，我怎么堅持都于事無補(bǔ)，但我必須堅持呵。等我略有預(yù)感，匆匆趕到家，老人和她的輪椅已經(jīng)不見了，她走了。老太太還是走了，好像挖走了我身上最重的一塊肉。不告而別，她是怕我挽留，還是舍不得走？現(xiàn)在說這一切都沒意義了。整個晚上，我都坐在老人躺過的床頭。我不敢抽煙，然后，我和衣而臥。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一字一句的腔調(diào)。我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到大姨家，到小姨家，我睡在她們懷里。我經(jīng)常從這頭竄到那頭，從一個被窩竄到另一個被窩。太熱了，我就睡在兩床被窩的中間，或者被窩的夾層。她們責(zé)罵我，又不放我走，因為我“就像個小火爐”。現(xiàn)在，她們都扔掉了小火爐。
姨媽，你冷嗎？
“還需要多久、多長、多傷，你才會聽見他沒說的話，堅強(qiáng)像謊言一樣，不過是一種偽裝……”凌晨三點(diǎn)，我被手機(jī)鈴聲驚醒了。是K打來的。我揉揉眼，真的是K。沒有欣喜，心里一陣痙攣。你干嘛呢？睡覺，你還沒睡嗎？也許K聽出了我聲音里的緊張，又誤以為是我的激動。你怎么了？她問。不等我回答，她又說，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我驚恐萬分：你在回來的路上嗎？你快出來吧，她呼吸急促地說，我這就把地址發(fā)給你，快，快，你快點(diǎn)兒出來。我在床邊呆坐了一分鐘，快速地出了門，是禍?zhǔn)歉６级悴贿^。很久沒開車了，在空寂的街道上，我的車像一個醉漢。不過去花園酒店的路并不遠(yuǎn)，十分鐘后，我還是到了，9611。這個酒店也怪，明明在6樓，前面卻加了個9。也許是因為緊張，因為小跑，我喘著氣。走到門前，我剛想深呼吸一下，一條光滑赤裸的手臂就伸出來，抓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拽了進(jìn)去。房間溫暖如春，K一絲不掛。她熱烈地捧住我的臉吻著，又被我的臉和衣服上的涼意冰得跳開。不過她立馬又撲了過來，解起我的衣服。這個光溜溜的女人，還是我的K嗎？她低著頭飛快地解著我的襯衫、皮帶，一邊嘟噥著，快，快點(diǎn)兒，真他媽的憋壞了。褲子還纏在腳上，我就被她推倒在床……
我似乎麻木了，全身沒知覺，只是脖子有些癢。抬望眼，K整個地壓在我身上，乳房也扁了，手指在我身上隨性劃拉著。滿足與真摯的情意流淌在她的臉和眼睛里。你知道我這些天去哪兒了嗎？你不是去嘉興談生意嗎？她搖搖頭，沒去嘉興，也不是談生意。那你去哪兒了？我說了，你會生氣嗎？我搖搖頭。你要答應(yīng)我，你不生氣，真的不生氣。我點(diǎn)點(diǎn)頭。就知道你不會生氣。我討厭你不生氣，又怕你真的生氣。K舒心地翻下身去，躺到一邊，手臂穿過我的脖子，摟住了我。我感到她的乳房還是那么嬌小而結(jié)實(shí)。對于自己的身體，K最不滿意的，就是乳房了。嬌小的雙乳，像兩只小海螺。盈盈一握，乳頭就會挺立。奇特就在此處，K的乳房小，但乳頭卻大，如兩粒小草莓，如今四十多歲了，還呈草莓色澤。我其實(shí)就是因為她的乳房才決定和她在一起的。但我從來沒有贊美過。如果我告訴她，乳房還是小點(diǎn)兒好，不會下垂，也不用擔(dān)心壓迫心臟，她會認(rèn)為我在安慰或者嘲諷。如果我告訴她，小乳房左右了我們的婚姻，估計她會立馬翻臉。現(xiàn)在想來，我贊美的都是她自感滿意的部分，她會不會認(rèn)為我故意繞開她的乳房避而不談呢。
K摸著我的耳朵說，我離家出走了。
我早就想走了。
我一點(diǎn)兒都待不下去了。
是嗎，我努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震驚。
就是你這個死樣子，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讓我受不了。離婚協(xié)議放在床頭柜子，第二格，你沒看到嗎？
沒有，你知道的，那一格是你的，你的東西我一直不隨便動的。
本來我是想和你攤牌的，想想還是出去走走再說吧。我想給你一個機(jī)會，也給自己一個機(jī)會。起先兩天，我一直不打電話給你，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yīng)。可是你沒反應(yīng)，你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都沒有。還是我先給你發(fā)了個微信，你還是無所謂，不在乎，你對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的故事，你是個活在虛空里的人，我絕望到了極點(diǎn)。那天給你打電話，其實(shí)是想和你正式宣告，可你提到了姨媽，還提到了包餃子。你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大姨和你母親來我們家的日子。那次我們也包了餃子。那時，我是一個好媳婦吧？
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你說你們包餃子，就等著我回來下鍋。我沒有回來，你們一個也沒吃。你這個會煽情的混蛋，你讓我哭了一夜，你知道嗎？看來寫作也不是一無是處的。我立即訂票，收拾好了行李，趕到火車站。檢票時，我忽然想到，大姨早死了，怎么又冒出個大姨，你怎么可能讓那個老太太進(jìn)門呢？一定是人家弄錯了。你說得的的確確，不會是想忽悠我回家吧。但愿如此。寫作就是大忽悠，你又活到你的故事里了。我都差點(diǎn)兒讓你忽悠住。我在車站附近又找了個小旅館。每天打電話給你，就想看你能忽悠到什么地步。你應(yīng)該記得吧，每次我們談的都是姨媽，只談姨媽，事無巨細(xì)。我怎么問，你都不厭煩。你說得那么實(shí)誠，一點(diǎn)兒不像是玩笑。我覺得，家里確實(shí)住著一個姨媽，住著一個姨媽一樣的老人。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說得那么逼真呢？為了她，你整天待在家里，我是知道的。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覺，你也不再是那個活在虛空里的男人了。想想你能和一個老太太待在一起，為她做飯，推著她逛街散步，我真的很開心，很感動。我卻差點(diǎn)兒踹了你，這是多大的錯誤啊。我想回家，很想回家，又有些不好意思。那種小旅館，你知道的，每天夜里都有男女弄出的聲音，回蕩在過道，穿越了墻壁。我實(shí)在不想住了，就坐上一趟夜半路過的火車。我想你了，我不記得我們多久沒快活過了。現(xiàn)在，我終于坦白了，我終于說出來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心情嗎。說完，K就坐起身子，跳下床，撿起地板上沙發(fā)上的衣服，穿戴起來。
你要干什么？回家呀。回家總得等天亮了，你還是先洗洗。洗什么洗呀，姨媽還在家哩。對不起，你看我，只顧快活，把姨媽都忘了。我本想直接回家的，又怕吵擾了她。再說我想痛痛快快干那事兒，還不嚇著她。我拉住她，沒事的，這么高檔的酒店，現(xiàn)在走，忒浪費(fèi)了，我還想著美美地睡一覺呢。你以為我不想嗎，K白了我一眼，可一想到姨媽在家，姨媽在想著我們，瞟著我們，我睡不著呵。我的心早就飛到她身邊去了。K搖著我的膀子說，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覺得我又犯大錯了。我知道瞞不下去了，扶著她的肩頭，按她坐下，等我說完，你再決定走不走吧。你要說什么？她甩甩長發(fā)，疑惑道。那個姨媽昨天已經(jīng)走了。姨媽走了，昨天？昨天傍黑兒，我到店里，回來就不見她了。這么巧？你還是騙我了？我沒有，開始只是想和你尋開心，后來想告訴你，又沒機(jī)會，不過現(xiàn)在，她真的走了。她就不可能跑丟了嗎？沒丟，江兒給我留了電話，我打了，老太太到家了。先是姨媽，現(xiàn)在又冒出個江兒來，呵呵。那還走嗎？當(dāng)然走了，酒店再好，總要回家的。現(xiàn)在是有嘴也說不清了，沒奈何，我也只得爬起來，默默穿衣，退房，開車。我想給她系上安全帶，她擺擺手，面無表情地自己系上。我們之間，又變得如從前那樣，不淡不咸的了。
我想，我不是怕K回家看不到老太太，怪我忽悠她。其實(shí)我也不敢回家，我也怕看不到那個老人。看不到，我怕我也會承認(rèn)，家里真的從來沒有來過一個老太太。
一到家，K就大喊，姨媽，姨媽，你在哪兒？她的聲音在這樣的早晨，顯得格外刺耳。她邊喊，邊往客房里奔。床上被子凌亂，我還沒來得及折疊。K抓起被子枕巾抖一抖，再抖一抖，好像一個女魔術(shù)師，結(jié)果什么也沒變出來。只好把枕巾湊到鼻頭，使勁嗅嗅，嗅到的卻是我的氣味。接著，她奔跑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奔到哪都要嗅一嗅。我知道，她想找到老太太的氣息，證明的確有個姨媽來過，在家里住過，證明我沒有騙她。看來，K還是把我往好的方面想的。可是她再次失望了。哪兒都沒有老太太留下的痕跡。最后，她把重點(diǎn)放到衛(wèi)生間，一條毛巾、一支牙刷、一塊肥皂都不放過，甚至廢紙簍也掀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
在她搜集取樣時，我忙著早餐。我做好了稀飯，打了一碗蛋茶。兩個蛋，加紅糖。老太太只剩一顆門牙，往常我總是給她弄兩塊腐鹵。因為K到家了，我用青椒絲炒了一碟雪里蕻，起鍋時，滴了幾滴橄欖油，香噴噴的。等她沖完澡，包著頭巾過來，早餐都上了桌。浴后的K顯得楚楚動人，只是她依然面無表情。她的目光掃過稀飯和蛋茶，望著我，你弄這些，能說明什么呢？我抓抓頭說，我不想說明什么，我只是習(xí)慣了做這些。我忘了老太太已經(jīng)走了，而你早上是從不喝稀飯的，不過有你喜歡的咸菜哩。討好？應(yīng)該的，我諂媚道。沒用。都怪我，沒留住老太太。你還說？她瞪著我。這時門鈴響了。我們對望一眼，正想起身，K已搶前沖過去。K打開門——大媽，您起得真早！這還算早？樓上的大媽哼哼。一聽到大媽的聲音，我樂暈了。真是瞌睡送枕頭，我從沒感到大媽會如此給力，如此可愛。是大媽呀，您來了，還沒吃早飯吧，來來來，大媽請坐。K歪在鞋柜上，奇怪地盯著我。她從沒見我對大媽如此熱情如此親密。我和她對待樓上大媽的態(tài)度，基本上一致：一見大媽，我們就裝出趕時間的樣子，親熱地打聲招呼，便立刻閃人。生怕給她逮住，嘮叨個不休。今天我太反常了。樓上大媽倒是沒有進(jìn)來的意思，她倒執(zhí)寶劍，長長的紅穗子掛到門檻上：我只是順便問問，昨兒怎沒見你帶老太太遛彎兒呢？你是不是煩了，你煩了交給我?guī)а健４髬屟剑阏媸俏业挠H媽。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告訴她，姨媽昨天回去了，走得匆忙，是江兒帶走的，還讓我問您好呢。江兒，就是那個黑臉？噢，怪不得沒影兒了，我還琢磨著送兩件衣服給老太太換換哩。大媽說著話，就噔噔噔地下了樓。
重新坐到餐桌，K喝起稀飯。大概餓極了，她喝得很響亮，也不看我。我注意到她睡衣里啥也沒穿，兩顆小草莓凸凸的，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跳躍在我的眼前。在酒店里，都是她忙活，我還沒過癮呢。K似乎曉得我的心思，她放下碗筷，掰著手指說，姨媽、江兒、樓上大媽，你的故事天衣無縫，老公你真是用心良苦呵，你是想讓我感動么？不待我回答，她就搖著身子，進(jìn)了客房，砰地關(guān)了房門。也是呵，這一夜她太能折騰了，是該補(bǔ)個回籠覺。警報暫時解除，我的心情舒朗了些。正想到書房抽根煙，傳來K的一聲驚叫。
繞過陽臺，打開移動門，我看見K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她右手上舉，手里捏著一個針箍兒，好奇地打量著。我坐到床邊，拍拍她的背。她的右眼穿過黃色針箍兒的小孔盯著我，姨媽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這么說真的有個姨媽來過，不是你編的，也不是我的錯覺？
我說，當(dāng)然不是大姨了，是大姨的好姐妹，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閨蜜，不過也是大姨讓她來的。嗯，你說。她答應(yīng)過大姨，所以就來了。她怕不來，到了那邊，不好向大姨交代。大姨陪大姨丈掛牌挨斗，只有她不離左右。大姨丈躲到窯場，大姨常常一個人掛著牌子，站在大田的糞池邊暴曬，要不是她照應(yīng)著，大姨早就跳進(jìn)糞池死好幾回了。大姨說，我的命都是你給的。可是我無法報答你。我也不能叫江兒報答你。江兒把我養(yǎng)老送終就算不錯了。但是你可以跟著我進(jìn)城，到我姨侄那里住幾天。本來大姨離世前，就想帶她來的。可是沒親沒故的，老太太怕丑，就是不來。大姨沒轍，只好說，你現(xiàn)在不去，等你想去的時候再去吧，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定要去。大姨說，你一定要去住幾天，你要是不去，這個人情債就得背到那邊去還了。大姨都說到這份上，老太太只得保證，一定來看看。大姨說，你也不要有負(fù)擔(dān)，那是我最疼的孩子，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怎么不說了？我聽著呢，K摸摸我的臉，喲，怎么還淌眼淚了？K這一問不打緊，我真的哭了起來。當(dāng)我復(fù)述這一切的時候，仿佛打開了歲月的閘門，童年、大姨、姨媽，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還有眼前的K，過往的生活細(xì)節(jié)排山倒海席卷而來，噎得我接不上氣。K慌了，她連忙摟過我，揉我的心口，抹我的淚，怎么了？老公你怎么了？我哽咽著說我沒想到，大姨把我看得這么重。我竟然是她報恩的唯一依賴。大姨要這個老太太來，就是希望我能替她報恩，可我不是人呵。我忘了大姨對我的好。我是大姨的希望。大姨每次來我家，不帶糖給我，也要給我三毛五毛的。我他媽的真可恥。你可能不曉得，那時候，一兩毛錢就能買一堆好吃好玩的東西哩。你不是說，大姨打你最多嗎？是，是的，這話姨媽，就是那個老太太也問過她。大姨說，不聽話就得打。大姨說，我疼他，就是那孩子心里有怕。他不像別的伢兒，還沒打，一罵就放鵝（指耍賴）。大姨說，一個人心里有怕的東西，就不會壞到哪里去，就不會太出格。我打他，他怕，又不哭，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也不哭，就疼在我的心里。大姨說，我去看他，就是想看看他現(xiàn)在變成咋樣了。我還真的沒走眼哩。那個姨媽，她的好姐妹就撇撇嘴，反正我說不過你。大姨笑著說，會說有啥用，我的命還是你拉回來的呢。你就去看看吧，去看看，遇到你，是我的，也是那孩子的運(yùn)氣。
“哇——”我話沒說完，K就抱著我的頭，也大哭起來。好像是為了繼續(xù)配合我，好像不哭一下，就不能滌氣清腸。她哭得毫無征兆，哭得涕淚縱橫，哭得全身顫栗，哭得我莫名所以，兩粒小草莓還不時摩蹭著我的臉、嘴、鼻子。我們擁抱著，無聲地哭了一會兒，我先停下來，問她這又是怎么了。K說，老公，我也有怕呀。你怕什么。我怕我們過不下去了。我怕我們要是過不下去了，你也好，我也罷，就啥都沒了。我撫摸著她還算圓潤的屁股，想也沒想就說，那我們就要個孩子吧，你想要嗎？真的，你真的想要孩子？我想要。K喜形于色，我也想。
說干就干，這回她乖寶寶一樣躺著，把屁股墊得高高的。我們?nèi)崆樗扑覀兗で榕炫龋覀兌枷胍獋€孩子。我想象著我沖鋒陷陣的地方就是靈魂的出口。所有的靈魂都來自這樣的出口。不久的將來，這出口就會有個小小的生命破殼。K是單純地只想要個孩子，我卻想著最好是個男孩。當(dāng)我年老時，他漸漸長大，越大越淘氣。怎么打都不哭，怎么打都接得住，只會蠕動著嘴唇，噙住淚水，目光躲閃，穿越陰陽兩界，怯怯地望著我的大姨。
這就是我與K要孩子的不同之處。可又有什么要緊呢？當(dāng)我年老時，至少我還會看到最初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