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文倩《烏拉泊,我的烏拉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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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文倩《烏拉泊,我的烏拉泊》

歷史(history)就是他的故事(his story)。所有過去了的歷史在被回望時皆有可能成為一段段難忘的故事。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由一段一段的時間、一個一個的故事組成的。在這些時間段落里,在一些時間節(jié)點上,發(fā)生了一些影響甚至決定我們一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因其重要,因其獨特,常常令人銘記于心。人生不滿百,那些值得回首、回憶、回味的故事未必很多,但一定都彌足珍貴、價值連城,尤其是對于親歷者而言。

郗文倩是“兵團二代”。當(dāng)年國家為了屯墾戍邊的需要,派遣百萬人遠赴新疆,組建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這些人正是作者的父輩。回望父輩們的青春歲月和熱血追求,回首自己的童年生活,作者同樣是滋味百般。兵團草創(chuàng)時期的艱辛,無數(shù)的苦與累、傷與痛,而今隨著歲月長河的流逝都已沉淀為甘甜醇厚的回憶。父輩們一腔熱血,為國奉獻,不畏艱難,勇敢樂觀。孩子們跟著住地窩子,吃玉米碴餅子,拿瀝青塊當(dāng)零食,去鹽湖挖鹽,被暴風(fēng)雪吹跑迷路……無數(shù)的往事,無盡的感動與感懷都一并擁到眼前來。時光交錯,今已非昨,那些青春而美麗的、苦澀而甜蜜的歲月,并未隨風(fēng)而去,像陳釀老酒,歷久彌香!

羅壽憲的《我的知青歲月》記述了當(dāng)年下鄉(xiāng)插隊時的一些難忘故事。夜灌時困睡在田里,結(jié)果水漫全身;女知青患急病時身為知青組長的作者急中生智迅速送醫(yī),因此收獲了一生的愛情。這些故事,都是作者堪足回味終生的往事。難忘的往事,定然是動人的、美好的、帶著體溫的,是生命的一部分。這些故事因為歲月的淘洗將愈益如金子一般熠熠閃光。

寒江雪的《我的高考》回顧的便是30多年前自己參加中考后參加高考的經(jīng)歷。在十年浩劫后的中國,恢復(fù)高考,使得全社會的莘莘學(xué)子重新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上大學(xué)的社會公平,借助高考跳出農(nóng)門成為鯉魚成龍的驚險一躍。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的殘酷競爭中,作者幸運地考上了大學(xué),改變了命運。這樣的往事在全國恢復(fù)高考40周年之際被重新回望,自然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歷史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事和物組成的。事物有時會比人走得更遠。潘順成的《舊憶新記》,書寫了記憶中的老事物。那些與我們的食物,我們的胃、嘴,口腹之欲、生存之需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必定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歷史的重要在場者和組成部分。正是依憑對這些食物所帶來的味覺、感覺的捕捉與打撈,我們才能更鮮活地更真實地回到歷史的長河。少年時期“經(jīng)商”賣冰棒的點點滴滴,母親的寬慰與大愛,兄弟的要強與努力,從小自立的舉動,連同那只帶有時代烙印的冰棒箱一樣,也許會在作者及一代人的記憶中保存得更長久、更生動。事物不滅,記憶長存,歷史永在。正是因為人類有自己的歷史,有對歷史的不斷記憶與省察,人生才開始有了意義和價值。

烏魯木齊東南方向約三十公里,有片戈壁,叫烏拉泊,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我生活了12年。

父親每次說起這個地名,總說成是“烏拉擺”,我以為他讀了白字,或是河北老家的方音。后來,看到《烏魯木齊市地名圖志》中記載,說“烏拉泊”源自蒙古語,原本讀音就應(yīng)該是“烏拉擺”或“烏蘭拜”,意為紅色的靶場,早年蒙古族牧民經(jīng)常在此騎射比武,優(yōu)勝者被授予紅色絹帶,故得名。所以,父親的讀音是正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落在紙上,“烏拉擺”就變成了“烏拉泊”。泊者,水也,烏拉泊確實有著一灣灣水泊的,在茫茫的戈壁灘,這真是個神奇的所在。

烏拉泊是一個風(fēng)口,一馬平川的戈壁灘,沒有樹,只有芨芨草,大風(fēng)一無阻擋,肆意舞弄戈壁灘大大小小的砂礫,打在臉上生疼。如果迎風(fēng)走,不僅要低頭遮臉,擋住迎面的砂石,身體還要大幅度前傾,否則寸步難行。若順風(fēng)呢,自然不用費力,大風(fēng)就吹著你嘰里咕嚕向前了,可是,要想停住卻不容易,小時候最好的制動就是抱住身邊一棵樹,否則可能順勢滾到溝里去。而那時,父輩們最早種下的幾十米寬的防風(fēng)林帶都已經(jīng)枝繁葉茂了。

1966年初春,就在這攜著雪粒砂石的大風(fēng)中,一批復(fù)員軍人,攜著年輕的新婚妻子,扛著鋪蓋卷,從中國的四面八方,乘坐幾天幾夜的火車到達烏魯木齊,再轉(zhuǎn)軍用卡車來到這里。這群人中,就有我的父母,還有我同學(xué)們的父母。初次踏上這片粗糲、幾無人煙的戈壁灘,是什么心情呢?父親說,那個時候年輕,哪管!

這一批軍人和家屬,屬于新疆建設(shè)兵團,然而,他們來到烏拉泊,最初有著更秘密的任務(wù),那就是組建一支坦克團。烏拉泊地處天山腳下,地勢平坦廣闊,正適合跑坦克。據(jù)說當(dāng)時我們和蘇聯(lián)關(guān)系緊張,明著組建坦克團是軍備行為,容易引起麻煩,所以就用復(fù)員軍人,這是障眼法。父親說,那時候,坦克團非常威風(fēng),游行時,我們穿著大馬靴,走著齊刷刷的方陣,那叫一個“發(fā)”(新疆土語,意思是威風(fēng)凜凜、拉風(fēng))!后來,因種種原因,烏拉泊會戰(zhàn)指揮部轉(zhuǎn)為農(nóng)業(yè)團團部。

不管是坦克團,抑或農(nóng)業(yè)團,都不重要,安家才是最重要的。烏拉泊原來只有幾個副業(yè)隊,有幾排房子,這群新來的墾荒者就不分夫妻男女臨時住在幾個大房間里。大通鋪,天冷,也沒覺得有什么不方便的。畢竟是春天了,凍土融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搭個地窩子,建個自己的家。

地窩子,戈壁灘極簡陋的居住方式,建造簡單。在地面以下挖約近一人深的四方坑,四周用土坯或磚瓦壘起約半米的矮墻,頂上放幾根椽子,再搭上樹枝編成的筏子,最后用芨芨草、泥巴蓋頂。一個地窩子用兩天就建成了。

地窩子冬暖夏涼,但通風(fēng)較差,不過,只要能抵御風(fēng)沙雨雪,管不了那么多了。上面發(fā)兩個小凳子和兩塊床板,搭在一起,鋪上被褥,就是一個小家。晚上外面北風(fēng)呼嘯,雖然雪片砂粒仍從大縫小隙的木門灌進來,但鉆進被窩,再蓋上棉襖,倒頭就睡。父親說,那個時候年輕,哪管!

粗糲的戈壁灘、艱苦的環(huán)境似乎讓人的生命力更為頑強。于是,女人們的肚子幾乎同時鼓起來,她們挺著大肚子洗衣做飯,然后就輕輕松松當(dāng)了母親,之后再接再厲。于是,我們,不,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兩個姐姐,還有我同學(xué)的哥哥姐姐們,就在這地窩子里孕育,然后像這里的肉蓯蓉,一個挨一個,爭先恐后、蓬蓬勃勃地長起來了。

如今,農(nóng)業(yè)團早已解散,人們分散到新疆各地,一部分返回內(nèi)地老家。再回烏拉泊,天山還是那個天山,沙棗樹還在,白楊樹仍然在風(fēng)中舞動葉片,而我們的家、我們的學(xué)校已是斷壁殘垣了。

我想寫寫烏拉泊的故事,歷史的風(fēng)沙曾經(jīng)把他們吹來,又吹走,總還是要留些痕跡吧。

缽盂

從長安(西安)出發(fā),穿河西走廊,過甘肅玉門關(guān)、新疆伊吾(哈密)、吐魯番等地,沿天山南麓西行是古老的絲綢之路,當(dāng)年,唐玄奘就是沿著這條古道西行再南下到印度取經(jīng)的。《西游記》里,唐僧隨身只帶一只缽盂,一路化緣,平靜而執(zhí)著:“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要前往西天求取真經(jīng)……”1966年,新疆烏拉泊最初的開拓者們從口里坐了六七天的火車,同樣沿著這條絲綢古道一路西行,抵達天山腳下這片廣袤的戈壁灘。那時候,雖然人們對前路一無所知,卻也同樣滿懷憧憬,準(zhǔn)備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

臨行前,母親已先后在河北深縣西陽臺、西安莊、淮家洼、東安莊幾個村的小學(xué)當(dāng)了六年老師,月薪21塊,有50塊錢積蓄。父親在北京軍區(qū)裝甲兵第四獨立修理營當(dāng)兵已有七年,軍銜上士,每月36塊。部隊里管吃穿,父親不抽煙喝酒,復(fù)員時就攢了500塊錢。臨上火車,母親把這550塊錢縫在內(nèi)褲上。母親回憶,走之前到銀行取錢,柜臺里的人隨口問:“這么多干嗎一下都取走?”聽說要到新疆去,便說:“啊?去新疆!那里的人翻穿衣服,靴子里藏著刀,吃飯用手抓,不洗臉,跟野人一樣!”母親那時二十多歲,一聽心里七上八下的,回來就跟父親念叨。父親說:“沒事兒,又不是咱自個兒,那么多人,別人能去,咱也能去。”父親算老兵,復(fù)員本可以有其他選擇,比如到西安、石家莊、保定這些地方的軍工廠,但這些地方不負責(zé)安排家屬工作,去新疆可以帶家屬,所以,幾乎沒有怎么猶豫,就定下來了。

于是打包行李。要帶的有一輛28加重飛鴿牌自行車,母親上班騎的,當(dāng)時父親從部隊寄回80塊錢,母親又添了50元,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車(全新的大概得220元),算是結(jié)婚禮物。

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老柜子,父親的大哥、我的大伯父送的,曾是太太祖母的陪嫁。這柜子構(gòu)造有點特別,柜蓋嵌在柜面上,有點機關(guān),徒手是打不開的。大概是1853年,晚清鬧長毛子(太平天國運動),長毛打到河北,沖到太太爺家一頓亂翻,發(fā)現(xiàn)柜子有些蹊蹺,想里面一定藏著金銀元寶,可左試右試打不開,就抬到院子里舉著火把點。剛點著,有人說,這要燒了,里面寶貝不也燒了?又趕緊撲滅了。搗鼓了半天,倉皇間還是找不到訣竅,只好遁走。現(xiàn)在柜面上還有一片火燒過的痕跡。

其實這柜子是有鑰匙的。鎖匙呈大寫字母T形、兩頭向上彎折。柜面蓋子上有一寸把長的孔縫,將鑰匙從縫隙里伸進去,勾住里面與之匹配的兩個孔眼,向前一推,蓋子背面一條活動的木栓就打開了。鎖柜子同樣也要用鎖匙,反方向推,木栓遂塞進孔洞里卡住鎖死。弟弟喜歡琢磨器械原理,曾仔細研究這老物件,發(fā)現(xiàn)塞鎖匙的那兩個孔眼里有兩個銅質(zhì)簧片,可琢磨了半天,也沒弄清這簧片的安裝原理,便感嘆早期的木匠手藝。我記得小時候老家秋后寄來花生大棗,一度就放在這個柜子里,鑰匙不知道藏在哪里,我們也就死了心。后來調(diào)回口里,這柜子又跟著長途跋涉,從新疆運回河北老家。在新疆服役近二十年,柜上一直蹲暖壺,有時水流下來,天長日久就爛了一只腳,現(xiàn)在,這三條腿的柜子就靜靜地待在父母院子西廂房的角落里。這柜子和車子,是當(dāng)時兩個大家當(dāng)。

除了將被褥卷成行李外,母親還有個檀木衣箱,姥姥給做的棉襖棉褲裝上,又裝了些棉花,結(jié)婚時婆家給了一紅花被子也裝上。父親這邊,有老班長給的一個工具箱,裝了一箱子書。父親初中畢業(yè),上學(xué)時就學(xué)會了簡譜,部隊里因材施用,見他愛好吹拉彈唱,就改派他搞文藝宣傳,這些書都是他多年積攢的歌本歌譜和編寫的歌詞什么的。此外還有一個120黑白照相機,一個部隊發(fā)的綠色帆布箱。至于吃飯的家伙,母親說剛結(jié)婚時到西安見婆婆(當(dāng)時奶奶跟著二姑生活),走時就給買了一對掛籃邊兒的白搪瓷飯盆兒,一對仿象牙塑料筷子。到北京集合,母親覺得光有筷子碗也不行啊,才又買了一個鋼精鍋!

每次說到這里,母親都忍不住抱怨,你看我嫁到你們郗家,就給了一對搪瓷盆兒兩雙筷子還有一床被子!父親就笑,那你現(xiàn)在比誰也不少啊!我們幾個也跟著哈哈大笑打圓場。

1966年過完年,大概是2月中旬的一天,姥爺找來一輛牛車,拉著這些家當(dāng),把小兩口送到縣南頭的么頭鎮(zhèn),從那里坐火車到北京集合。十七年過后,1983年3月,父母又帶上所有家當(dāng),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車回到石家莊,再轉(zhuǎn)到么頭鎮(zhèn)。那里,舅舅趕了馬車來接。只是,回來的人里多了我們姐弟四個。這是后話。

于是集結(jié),上車。火車是老式的綠皮車,戰(zhàn)士統(tǒng)一坐前面幾節(jié)悶罐子,家屬則坐在后面客車廂里。一路西行。有時到站停下來大家下去吃飯,大鍋熬菜配卷子(即饅頭)什么的,吃完又有人催著大家上車,再走;有時趕不上到站吃,就發(fā)兩個大面包。母親說,面包挺大,暄騰騰的,吃不完,也舍不得扔,天冷又壞不了,到烏魯木齊竟攢了多半箱,干干硬硬的。后來住下來就拿小鍋一點點蒸了吃。

火車是臨時加的進疆專列,一路讓車,走走停停。女人們大都是第一次出遠門,很新鮮。起先,嘰嘰喳喳的,但一進甘肅,車廂里就安靜下來。窗外一片蕭索,全是戈壁灘。再走,看見一棵樹;又走了半天,一頭駱駝,大家就傻了眼。有新媳婦,進疆前才火速定親迎娶的,嗚嗚地哭起來,越勸越哭,惹得一車人心里撲撲騰騰不好過。這時,前面悶罐子車里過來個人,人們就說:“快回去問,這是誰媳婦,快來認領(lǐng)一下,哄哄。”一會兒,果然有年輕的戰(zhàn)士訕訕地過來,好歹哄得不哭了。

2月22日,經(jīng)過六七天的顛簸,火車終于到達終點——烏魯木齊。下了車,只見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有卡車來接,人們互相幫襯著抬行李裝車。輪到那個老柜子,抬的人說:“哎喲,怎么這么沉?金銀財寶呀?”原來父親把那箱子書都裝進去了。接著,自行車、行李卷、衣服箱子一件件搬下來,有人打趣:“你們兩口子咋這么多東西,地主啊?”母親說,那個時候窮,很多人一路就背著一個小包袱,連換洗的棉襖都沒有,相比,我們可不就是地主老財。

卡車先把大家送到烏魯木齊西北的宣仁墩,那里有原來種菜人住的幾間平房,就男女分宿舍住下來。天寒地凍的,又下著雪,很多人都沒有帶棉衣棉被,瑟縮著,上面就趕緊調(diào)撥物資,讓大家買來用。晚上,西北風(fēng)順著木頭門上的縫隙灌進來。半夜,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有什么東西在嚎。有人說,可能是狼!大家打個激靈,趕緊爬起來找個木棍子把門別上。一宿無話。

在宣仁墩無事,每天吃飯打牌吹牛,相互認識熟悉,聯(lián)絡(luò)感情,住了六七天,又打包行李向東開拔,到了最終的目的地烏拉泊。戈壁灘上,空空蕩蕩的,可以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再看著落下去。原副業(yè)隊在這里有兩排平房,這時已騰出來,就又分男女宿舍住下。后來,這兩排平房前修了東西向的馬路,通往化肥廠,平房后面不遠,建了我們上學(xué)的農(nóng)付處子校。

安頓好,團里就組織大伙兒挖地窩子,一家一窩,定居過日子。母親原是老師,那時三連已有地窩子小學(xué),就去教書,父親則每天和大家一起干活,挖坑、搭架子、割芨芨草、蓋房頂、抹泥。烏拉泊到處是鹽堿地,即便天冷土也不怎么上凍,一鎬刨下去,都是沙沙的土面,混著石子。

這段時間吃食堂。主食是玉米餅子,食堂師傅用鐵皮彎一個盛飯勺子,在和好的玉米糝里一舀,往籠屜上一扣,蒸熟后大概一個一兩。伙食是定量的,每月女的30斤,男的45斤,按定量換糧票打飯。菜一般是素炒土豆絲、蓮花白(圓白菜)、皮芽子(洋蔥)、白菜,8分錢一份,一大勺,大概有多半碗。

工資也開始發(fā)下來了,部隊轉(zhuǎn)業(yè)套地方工資,加上邊疆補助,比內(nèi)地多17%,算下來,父親月薪53.55元,母親36.08元。因為一個菜8分錢,所以父親就說母親是三十六塊零一勺。西北方言管“傻瓜”叫“勺子”,所以“三十塊零一勺”或許還有揶揄的成分。可有了工資還是舍不得花,每次倆人只打一個菜,甚至有時就買一棵蔥,一人半根,就著玉米餅子吃。母親說:“你爸那時特摳,光嫌我吃得多,大蔥都不讓吃一整根的,凈說‘哎,你吃的超了定量了。’”說到這兒,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竟淚眼婆娑起來。

很多人真的吃不飽。菜沒啥油水,量少,玉米餅子不敢多吃,每天還要干體力活,于是就嚷嚷。上面來了人開會,讓大家報,看每月多少定量合適,有幾個女的就喊:“90斤!”

地窩子很快挖好,中間壘個磚爐子,發(fā)一個鋪板,一家一家分了各自安排住下。父母把帶來的家當(dāng)搬進去,行李卷打開,褥子床單拿出來鋪上,被子疊好擺上,儼然像個家了。那個躲過劫難的老柜子擺在床頭,成了多功能家具,吃飯也在上面。

其實,不僅那老柜子,幾乎所有東西都是多功能的。比如鋪板,掀開褥子,鋪上報紙,就是面板,可以搟面條包餃子。沒有搟面杖?父親就去木工房,跟木工套近乎,套了幾天,終于得了一截雜木棍,削削刮刮,再打磨一下,就可以用了。要自己開伙了,想打醬油沒容器,母親就盯著看誰家喝酒,要酒瓶子。可酒是奢侈品,還真沒幾個人喝,好容易看見誰提了瓶酒,就趕緊跟上去,堆著笑臉跟人說好,喝完酒把瓶子給留著。

收拾妥當(dāng),母親就提個小桶到戈壁灘上撿柴做飯。那時候有句順口溜:“沒了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打柴火。”可戈壁灘也沒啥硬實的柴火,無非一些粗點的草棍兒,偶爾有個小木疙瘩。撿回來塞到爐子里點著,鋼精鍋燒上水。掀開被褥,在鋪板上搟了面條下到鍋里,撒上鹽,一點醬油,一點蔥花,倆人美美地吃了一頓,連面湯都喝掉了。這頓面條可能是父母一生吃過的最美味的面條。只是剛做了一頓飯,那嶄新的亮晶晶的鋼精鍋就熏得黑乎乎的了。

自己起伙,日子變得有滋有味起來。春天來了,戈壁灘上有掃帚苗,嫩嫩的,捋回來開水焯一下,撒點兒鹽,點上香油,就是一道菜。現(xiàn)在,這掃帚苗,以及我們小時候常吃的沙蔥,都變成難得的野味了。

在這些拓荒者中,和父親都在北京軍區(qū)裝甲兵第四獨立修理營的,有房勇和,河南商丘永城人,和父親在一個班待過;田建勤,到烏拉泊任一連副連長,后調(diào)到化肥廠糧站;韓濤,七連木工班班長;高傳法,先在修理廠,后任農(nóng)付處工會干事……

那550塊錢后來一直沒有用,不僅不用,還一塊一毛地往上加,17年后全家遷回口里,這筆錢已變成3000塊錢的定期存款。臨走母親又去銀行支取,工作人員說:“這錢還差一年到期,提前支算活期利息就可惜了。干脆把存折留下,明年到期給你們寄過去。”母親有些猶豫,那人說:“國家的銀行,有什么不放心的。”母親心里打鼓,但也只好如此。一年后,長途電話打過去,果然連本帶息寄來了。有了這筆錢,我們才在河北老家深縣蓋了新房重新安家。搬磚、夯地基、淋石灰……這是我作為小工參與的唯一一次蓋房經(jīng)歷。當(dāng)然,這些更是后話了。

鹽湖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幾件弄妥當(dāng)了,人就很容易安定下來。之后,日子慢慢地過,其他都可以慢慢經(jīng)營。

這天,父親跟烏拉泊幾個老職工聊天。說是老職工,年齡倒不一定大,只是早幾年到的烏拉泊,大約有百十來號人,屬于建設(shè)兵團工交部(工業(yè)交通部)副業(yè)隊,是從各單位抽調(diào)出來的,專門負責(zé)種菜養(yǎng)殖。工交部有錢有地有廠礦,便于安置人員,也能發(fā)工資,所以,父親這批要組建坦克團的復(fù)員軍人家屬,也劃歸工交部管理。父親問他們:“上哪里能買到鹽呢?”幾個老職工幾乎異口同聲:“嗨,鹽哪里還用買?東邊就有鹽湖,去挖就行了,我們都是吃這個鹽。”

鹽直接就能挖?父親來自河北深州,那里雖然有鹽堿地,鹽卻是買著吃的。一聽還能挖鹽,真是稀奇得不得了。趕緊打聽鹽湖在哪里,多遠,怎么去,一一問清了,便約上來自安徽的李宏科還有楊光英等幾個戰(zhàn)友一起去挖鹽。父親說,那時鹽便宜得很,挖鹽主要是好奇,年輕力壯的,四處探索唄。

周末早早起床,吃了飯,車子上綁把鐵鍬,后座夾條麻袋,備上干糧水壺,幾個人便沿著北山腳下的公路向東南騎行。這條公路后來被命名為312國道,向東可到柴窩鋪、吐魯番、鄯善、哈密,然后出新疆入甘肅,一路直達上海。烏拉泊南北都是山,往東南延伸,兩山之間距離越來越窄,南山也越來越矮。大概走了一兩個小時,往東南看,就見山丘間有比足球場略大些的水泊,一片一片的,不遠一個,不遠一個。幾個人一邊騎,一邊新奇地四處張望,看見其中有一片水更大些,水上還有人拿著鐵鍬忙乎著,想必就是挖鹽的,于是,停下車子說:“就這兒吧。”

鹽湖表層是水,大概有一兩公分厚,水下有一層多年沉積下來的鹽殼子,硬硬的,當(dāng)?shù)厝私小胞}巴”,這里的“巴” 讀bā,如“鍋巴”的“巴”,不讀輕聲,緊緊黏合貼住的意思,鹽粒間就好像“巴”在一起,故稱“鹽巴”。“鹽巴”半公分厚,薄冰一樣,但質(zhì)硬,禁得住人。在這層“鹽巴”上面,就有剛結(jié)晶的鹽粒兒,大的如黃豆,小的如高粱米,色白,一兩公分厚。“鹽巴”下是青泥,深可及膝。父親他們見水里那幾個人站在“鹽巴”上,拿鐵鍬一點一點把那些鹽粒兒刮成堆兒,還有人趴在水面上用麻袋裝,就明白了,很興奮,趕忙脫了鞋,挽起褲腿,下了水。水里的人說:“你們別脫鞋,也別挽褲腿。”啊?不脫鞋不挽褲腿那還叫干活?父親他們沒太理會。誰也沒想到,剛?cè)胨椭藗€下馬威。

起先,意識到這層鹽殼子比較薄,父親就按照以往走薄冰的經(jīng)驗,趴伏在水面上,一點一點往中間鹽粒多的地方去,爬了沒兩步,剛想站起來,一只腳稍微用了點兒力氣,只聽咔嚓一聲,腳下那層鹽殼就踩裂了。鹽殼子硬如鐵板,裂得又不規(guī)則,邊緣凹凸的鹽粒就像小刀子,瞬間就在小腿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鹽殼下是鹽度極高的青泥,小腿陷進去,血口子拿鹽水鹽泥一浸,那個痛啊!趕緊往外拔,誰承想一用力,這條腿還沒拔出來,那只腳又踩裂了,另一條腿又劃出道道血口子,浸在鹽水里,鉆心痛。

回憶到這里,父親說,哎呀!那次我可受了刑了。以前都說被捕的共產(chǎn)黨員受刑,皮鞭子抽了然后潑鹽水,我算知道啥滋味了。那時候傻,還挽起褲腿,否則不還有層布擋一下嗎。不過,疼也就一會兒,隨后就麻木了。而且這些血口子消了毒,也不發(fā)炎。

鹽湖里那些挖鹽的人見他們?nèi)绱死仟N,連忙支招:“你們趕緊趴下,慢慢爬出來,要不就打滾。”父親說:“打滾?那衣裳不就都濕了?”可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呢?總之,連滾帶爬的,終于又回到鹽殼子上面了。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幾個人更加小心翼翼,即便這樣,沒走多遠,一不小心就又陷下去了。好歹挪到鹽多的地方,趕緊收鹽,裝鹽。鹽多得很,幾下扒拉一堆兒,不一會兒就能裝多半麻袋,再匍匐著,拖著麻袋小心地爬回到岸上。到了岸上,再看鹽湖里還在挖鹽的那幾個人,拿著鐵鍬在鹽冰上走,如履平地。

鹽帶著水,很沉,麻袋不敢裝滿,水里那么多鹽舍不得也沒辦法。每個人七八十斤,搭在載重車的后衣架上,一路滴滴答答著馱回家了。回到家,車后輪一層白白的鹽堿,得趕緊用水沖洗,不然的話,這寶貝交通工具就很快銹蝕了。

收來的鹽含硝(芒硝),口感苦,對身體也不好。老職工們說,好辦,曬曬晾晾就行了。于是,在院子里支上木架子,鋪上床單攤開鹽曬。鹽曬干后結(jié)晶,芒硝一曬就變成面兒,再用簸箕一簸,就都吹走了。

母親說,這半麻袋鹽吃了若干年,不過,如果是平時炒菜用,比較麻煩,因為鹽粒大,只得倒在案板上,拿個大碗一點一點碾碎。腌咸菜最好用,你們小時候吃的五香蘿卜干就是用這大鹽腌的。

五香蘿卜干,是我們家家傳的下飯咸菜。入秋時,買一堆青蘿卜,洗凈,切成條,在烏拉泊的秋陽下曝曬至半干,再收到大盆里,撒上鹽粒兒,用手一把把抓起來,在洗衣板上揉搓,利用這大鹽的粗糙,把蘿卜表皮纖維劃破,便于調(diào)料入味。之后,拌上辣椒面、五香粉裝壇封存。過些日子,蘿卜干入了味兒,不干不濕,略微發(fā)酵發(fā)黃,口感爽脆筋道,咸香可口,無論是喝粥、吃面、吃饅頭都極開胃。母親有時把蘿卜干切碎,點上幾滴香油,就更下飯了。所以,蘿卜干成了我家餐桌上必備的小菜。吃飯時,父親經(jīng)常夾上一根蘿卜條,放在嘴邊夸張地一咬,蘿卜干應(yīng)聲斷開,隨后,父親的嘴巴故意對著我們一張一合,那一小截蘿卜干就在里面發(fā)出又韌又脆的聲音,聽著就讓人流口水。我們心饞,也如法炮制,咬一截,咧著嘴使勁咀嚼,試圖能制造出誘人的咯吱聲。然而,不知是口腔共鳴器小還是怎的,我們口中的蘿卜干終究制造不出父親口里的聲音,著實令人沮喪。不過,有這等美味的蘿卜干佐餐,粗茶淡飯也變成饕餮大餐,在我的記憶里,沒有哪頓飯是不香的。

也許我對這蘿卜干太迷戀,再后來吃飯,每當(dāng)我的筷子伸向蘿卜干,父親的筷子都會及時落下來,敲在我筷子上,訓(xùn)斥道:“又吃咸菜!”挨了訓(xùn),筷子只好拐向別的菜盤子,可心里仍戀戀不舍。三十年后我來到福州,這里盛產(chǎn)長長白白的大蘿卜,個頭大,水氣足,擺在菜攤上,像白白的胳膊腿兒。當(dāng)?shù)厝讼矚g切塊和排骨一起煲湯,也晾曬腌制成蘿卜干。我有時會買些來,切碎,用干紅辣椒花椒粒炒一下,早餐配粥、饅頭或湯面,也可口,只是那脆脆的帶著韌勁兒的聲音不容易聽到了。

嚴格說,父親他們?nèi)←}的這片水不能叫鹽湖。再向東約一二十公里,才是真正的鹽湖,那里的鹽儲量多,正式采鹽已有100多年歷史。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清政府正式對鹽湖開征鹽稅, 1958年建“鹽湖化工廠”,烏魯木齊人吃的鹽很大一部分來自這里。文革期間,各個單位互派宣傳隊演節(jié)目,父親到鹽湖化工廠演出,才真正見識了什么叫“挖鹽”。寬闊的湖中,一條大鹽鋪就的公路,平平展展、硬硬亮亮的,大卡車在上面呼呼地開。馬路兩邊均勻排列著一個個方坑,每個坑十個平方大小,工人們就站在坑里,一鍬一鍬地往上掘鹽,就像挖坑掘土一樣。鹽挖上來,堆在坑旁邊,卡車就一路開過,裝袋裝車。鹽掘上來,鹽坑周圍的鹽鹵水很快就滲進去,第二天,又是一池子大鹽,再掘再滲,似乎是取之不竭的。億萬年前,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后來地殼抬升,海水沉積在這里,經(jīng)年的蒸發(fā)就變成了這個巨大鹽湖。維語稱作“斯里克庫里”,意為“神秘之湖”。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令人感嘆。

現(xiàn)在,這個鹽湖被開辟成“鹽湖風(fēng)景區(qū)”,鹽湖鹽度高,礦物質(zhì)豐富,可以人體漂浮、鹽泥沐浴。小時學(xué)地理,西亞以色列、約旦交界處有著名的死海,鹽分極高,人入水不沉。宣傳圖片里,有人就躺在死海海面上,裝模作樣抱著本書讀,我那時是旱鴨子,看到這情形,羨慕不已。可是,聽了父親的挖鹽經(jīng)歷,我才意識到,要想這么愜意地浮在鹽水上,首先要保證身上沒有一點兒傷口。

水庫

我們姐弟四個,二姐長得最像父親,雙眼皮兒,大眼珠兒,苗條修長,性格活潑,從小說話清脆悅耳。小學(xué)聯(lián)歡會表演唱《手拿碟兒敲起來》,她穿著花布衫,手拿一個瓷碟兒,戴著頂針兒打節(jié)拍,眉眼飛動。小姨來新疆帶過我們幾年,總說父親最疼二姐,說我排在她后面,受冷落。我三歲那年,全家回河北老家探親,小姨也回去嫁人,就想把我留在她身邊。那時我們姊妹四個都間隔一兩歲,站成一排,音階一樣,哆 咪發(fā),可拉扯起來,著實令人筋疲力盡。父母親見小姨真的疼我,也就答應(yīng)了。可走前頭一晚,父母幾乎一夜未合眼,早晨出發(fā),還是抱我上了馬車。假如那時我留在河北老家,不知又是怎樣的命運。

二姐也有一次差點改變了命運,不,準(zhǔn)確地說,是差點兒丟了命。那次,我在現(xiàn)場。

從我們住的老團部向北走,地勢漸低,高高低低的灌木蘆葦就多起來,大約走半個小時,過了老醫(yī)院,就是水庫(后來起名實驗水庫)。水庫早先是一片大水洼,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父親他們從北邊的片石山運來石頭,修了一條南北大壩,又用石板砌出溝渠,連到農(nóng)田,就解決了南邊條田的灌溉水源問題。父親說那時帶領(lǐng)大家干活的是李芳澤團長,還有一個肖團長。水庫里有魚,有幾次我們恰巧碰到開閘放水,看水庫的師傅就在出水口粗大的水泥管上套上漁網(wǎng),水咕咚咕咚流出來,再看網(wǎng)子里,大大小小的魚噼里啪啦亂跳。

水庫一帶是男孩子的樂園。夏天每到周末或是放暑假,農(nóng)副處、化肥廠以及周邊各連的男孩兒幾乎都聚集在這里,大的在水壩里游泳,小的就被攆到河溝里抓魚。水庫在北山腳下,這一帶是烏拉泊地勢最低的地方,雪山融水從地底滲出,一處泉眼就是一片水洼,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地下水沿地勢自東向西流淌,大小的水溝就串起來,溝里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多小魚。男孩子們最樂意抓魚,找個鐵絲彎個環(huán),綁上紗網(wǎng),把網(wǎng)子堵在水溝一頭,然后挽起褲腿跳到水里,從遠處慢慢往回蹚,一邊蹚一邊用腳攪和水,把魚往前轟,到了網(wǎng)子跟前,快速一提,很多小魚就兜住了,倒進水桶里,提回去喂雞喂鴨子。

烏拉泊這批退伍軍人來自北京、濟南、南京三個軍區(qū),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有些人家來自北方,習(xí)慣養(yǎng)雞,比如我家;也有些人來自南方,更喜歡養(yǎng)鴨子。同學(xué)宗明的父親李登江來自南京軍區(qū),祖籍安徽天長縣,離江蘇揚州六十來里地,是魚米之鄉(xiāng),母親范文華也是同鄉(xiāng),所以他家就養(yǎng)過一大群鴨子,多的時候三四十只,夏天吃小魚,鴨子肥肥的。他還曾在水庫邊草窩窩里撿過一只野鴨蛋,孵出小鴨子一塊兒養(yǎng)著,大了,野性十足,晚上家鴨子入圈,就它怎么趕也趕不回來。終究不是一個戰(zhàn)壕的,養(yǎng)了半年,還是撲棱棱飛走了。

女孩也喜歡抓魚,不過,抓魚的方法和男孩不同,我們用守株待兔法。找個玻璃罐頭瓶,里面放上饅頭骨頭之類的誘餌,瓶口用根線繩拴住,慢慢浸到水里。動作一定要慢,讓水一點點流進去,直到瓶里的水和水面齊平,再悄悄放到水底。假如下沉動作過快,水快速涌進就會把誘餌沖出來。放好瓶子,耐心等待,過一會兒,再抓住線繩慢慢往上提,快出水面時猛地一提,就見小魚貼著透明的瓶壁游來游去,急慌慌的,玻璃和水的折射,讓魚臉顯得十分滑稽。魚們聞著味兒斜扎進瓶子,當(dāng)覺察不對頭已經(jīng)晚了。

用這種辦法撈魚,屢試不爽,然后帶回家養(yǎng)著玩。河溝里被男孩子攪和得昏天暗地,魚們驚慌失措,自然沒法守株待兔,我們遂轉(zhuǎn)移到水庫大壩邊上的一個出水口,這里背風(fēng),水體溫暖平靜,最適合小魚兒棲息。水口兩邊的大壩呈喇叭口,用大石塊搭成,上下兩層石塊略微錯開,形成極窄的臺階,一直斜伸到水下。我們提著瓶子,一手扶著大壩,腳踩著窄窄的石階,慢慢挪到喇叭口收束的地方,把瓶子放在水下的石階上。那里更安靜,魚多。

誰也沒有意識到,那個位置水深兩米多,很是危險。

二姐小時候細細瘦瘦的,她斜著身子走到放瓶子的位置,便直起身來,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把瓶子往水下浸。突然,腳底一打滑,撲通一聲,連人帶瓶子就跌到水里了。我跟在她后面,眼見著水面上就只有一點漣漪向四周蕩開,好像誰剛剛投了一塊石頭進去,二姐人呢?

正愣神,忽見水面上冒出一個黑腦袋,還有一只手,胡亂舞動著。下意識地,我向前緊走兩步,一把就把那手抓住了!二姐雖然瘦,但浸了水,還是比我沉。我想把她拉上來,可身體竟然也開始前傾了,就驚慌地叫起來。

大姐此時正帶著弟弟在旁邊水淺處放瓶子,聞聲立刻沖過來,一把抓住我的左手,弟弟也緊隨其后,抓住大姐的后衣襟,于是,拔蘿卜,連拖帶拽,終于把二姐從水里拔了出來。二姐斜躺在水壩上,頭發(fā)貼在臉上,像個落湯雞,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烏拉泊的夏天,晴朗干燥,還有吹不盡的風(fēng),大太陽把石頭水壩曬得熱熱的。二姐就斜躺在大壩上,像曬魚干一樣,前面曬得半干了,就轉(zhuǎn)過身趴著曬后背。剩下我們?nèi)齻€哪里也不敢去,無所事事,看著二姐翻烙餅。好歹把衣服烘干了。

大姐那會兒小學(xué)快畢業(yè)了,帶三個弟妹出來玩兒,責(zé)任重大,自覺此事不一般,就召集我們開了個小會,約定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跟父母提,并特別叮囑了弟弟。

魚沒抓住幾條,還出了事故,自然耽擱了時間。太陽要落山了,我們還沒回家,母親急了,爬到屋頂上,扶著煙囪向水庫方向巴望。不見人影,下來,過一會兒,再爬上去。終于,遠遠看見四個小小的身影晃晃蕩蕩地走來,才放心地進廚房熱飯。

母親自然多問幾句,我們心懷鬼胎,但因為有過預(yù)謀,也就勉強對付過去了。然而晚飯后,不知是母親使計還是弟弟城府太淺,總之他到底交代了。

此后一段時間,父母不再放我們?nèi)ニ畮爝呁妫麄冃挠杏嗉隆R驗槲鬟呌袀€更大的水庫,五連曹佩連長的一個女兒就淹死在那里,幾個孩子做個小木筏劃著玩,翻了。當(dāng)時父親和一些會水的戰(zhàn)友,潛水打撈了兩天,后來尸首漂到別處才找到。那水庫水更深,潛水都夠不到底。那次父親受涼發(fā)燒,還在醫(yī)院躺了兩天。父親說,唉,可惜了,都十五六歲了。

此后再去水庫,母親就派父親當(dāng)保鏢,這一下,好玩的東西似乎更多起來。

通往水庫的小路兩旁是高高矮矮的灌木叢,春天,會有肉蓯蓉從土里探出來,像竹筍,黃褐色,這里一小撮,那里一小撮。慢慢地,頂部棒棒狀的花冠就開出無數(shù)朵淡紫色的小花。我們沿著根部往下刨,想帶一棵回去。堿土松軟,隨便找個木片就能挖,可挖來挖去,直到刨出近一米深的大坑,還不見根,只好掰折了。提著長長短短的肉蓯蓉回家,像提著槍。據(jù)說肉蓯蓉是藥材,可也沒人知道所以然。

三十年后我才知道這東西又叫大蕓、地精、金筍,它們寄生在紅柳和梭梭的根上,能長到一米六,很早就是西域進貢漢唐的珍品,現(xiàn)在被稱作沙漠人參,價比黃金。據(jù)本草書介紹,肉蓯蓉乃平補之劑,可滋陰壯陽。其性溫而不熱,補而不峻,暖而不燥,滑而不泄,故有“從容”之名。肉蓯蓉可與羊肉燉食,也可泡酒或煮粥,可惜那時從未吃過。新鮮的肉蓯蓉很脆,我們掰著玩,玩來玩去就不知哪兒去了。

水庫旁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間有草甸連著,下面是深深的淤泥。我們有時會冒險走上去,站著上下用力,像彈簧床,顫顫巍巍的,當(dāng)年紅軍過草地就有這樣的沼澤,是有可能陷進去的,所以草甸不敢久留。水深的地方都是蘆葦蕩,烏拉泊風(fēng)大,蘆葦隨風(fēng)搖擺,整片倒過來倒過去,像排演歌劇。蘆葦蕩深處有野鴨子做窩,它們是過客,天冷就飛走了。也許還有大雁吧,玩累了躺在草窠子里曬太陽。也有大雁飛過,在瓦藍的天空下,它們小小的,排成斜斜的一字型,或者人字形,在天空中漸行漸遠。

淺水處有蒲草,秋天結(jié)實為蒲棒,我們叫“毛蠟”,顏色土黃,形狀像細長的蠟燭。蒲棒的細小絨毛蓬松如棉,干了搓下來可做枕芯。可我們孩子們并不關(guān)心蒲絨枕頭,而是把這玩意兒當(dāng)蠟燭玩。晚上點上篝火,把毛蠟伸到火堆里點著,它就像雪茄慢慢燃著了。對著夜空揮舞,毛蠟燃著的那頭就劃出光的圖案。我們喜歡畫橫著的八字,因為八字最流暢,看得最清楚。有時也想在空中畫“某某某大王八”,可都太復(fù)雜,沒有成功。

除了玩蒲棒,有了篝火,大人孩子都喜歡聚在一起聊天玩鬧講故事,還可以烤螞蚱、烤麥穗兒。此時的大田里麥穗青黃,顆粒飽滿,趁拔雞草的時候偷幾穗兒藏在籃子最底下,再抓幾只螞蚱穿在草莖上帶回來。麥仁烤熟,捋在手心里合掌輕輕碾兩下,皮就脫開了,兩手來回倒著吹掉麥皮,一把將麥仁填到嘴里,香軟又筋道。螞蚱么,熟了也有蟲子的味道,揪個大腿嘗嘗也就算了。現(xiàn)在想,要是加點兒孜然椒鹽辣椒面什么的,也許味道還不錯。

在水邊玩,興致來了,父親會給我們表演跳水。他站在水庫邊,煞有介事地做幾個拉伸動作,然后一躍而入,老遠才露出頭來,隨后就嘩嘩地向水中央游過去。我們艷羨不已,覺得父親很像白洋淀里的那個小英雄雨來。

暴風(fēng)雪

1978年,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冬天,一場暴風(fēng)雪弄出了個事故,把大家嚇了一大跳。

烏拉泊冬天風(fēng)大雪大,我們是從小就領(lǐng)教了的。冬天一般刮西北風(fēng),我家在老團部,正東三四百米就是學(xué)校,上學(xué)時,穿上大棉猴,兩手對著往袖口里一揣,或者戴雙棉手套,半躺著,西北風(fēng)就托著,把你送到學(xué)校了,孩子們大都挺享受這個游戲。可放學(xué)就麻煩些,因為是頂風(fēng),棉猴要裹緊,帽子要把帶子扎緊,圍巾帽子要護著半個臉,書包斜背著,也要拴好扣好,然后就低著頭,閉著眼,弓著背,一步步往家里挪。西北風(fēng)攜著雪粒兒,像小刀子,走幾步臉就刮得生疼,只好轉(zhuǎn)過身,半躺著倒走幾步,辨辨方向,再轉(zhuǎn)過身埋頭弓身往前挪。

那天放學(xué),學(xué)校里的娃娃們照例悶頭頂著風(fēng)或順風(fēng)仰脖躺著回家,可那天風(fēng)雪出奇地大,情況就有些不同了。母親說,在新疆那么多年,好像再沒見過那么大的暴風(fēng)雪,根本分不清天地,就是一片白,人整個兒被風(fēng)雪裹著,睜不開眼,睜開眼也看不見身邊的東西,弄不清東西南北。那天是周六,下午放假。下班時母親不放心,還特意到教室去接我和剛上一年級的弟弟,沒承想,我已經(jīng)領(lǐng)著他往家走了。

我知道,頂著風(fēng)向西,準(zhǔn)能到家,于是悶著頭前進,走兩步,風(fēng)壓得喘不過氣來,眼更是睜不開,就背過身斜著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腳底下被什么絆一下,差點栽個跟頭。睜眼一瞧,一根斜拉著的鐵鏈子。看到這鏈子,我醒過味兒來,我撞到教室前面的秋千架了,這是固定秋千架的鐵鏈子。學(xué)校教室是肩并肩的兩排平房,我們二年級教室在學(xué)校最西邊,秋千架在我們教室南面,有個二三十米的距離。我大概是從旁邊的一年級教室接了弟弟,一頭扎進風(fēng)雪里,斜著身子躲著西北風(fēng),竟暈頭轉(zhuǎn)向,本來正西行的路線,就一路傾斜著南下了。當(dāng)時我手把著這根鐵鏈子,定了定神,想了想方位,才又奔西去。秋千架西邊有一排小樹,為學(xué)校西邊的界墻,是我的一個坐標(biāo)。再往西,是一小片戈壁灘,快到家的時候,還有一排楊樹,這是我的又一個坐標(biāo)。走過楊樹,就能隱約看到紅磚的房子,貼著房子走,依次走過賈秀明老師家、姜梅家、徐薇陽家,然后過馬路,就到家了。

晏施勇是我們一個班的,住七連,離團部不遠,回家也往西走。然而,中午他媽媽做好飯,一等不回,二等不回,本以為小子貪玩,不定跑到誰家玩了。可過了一兩個小時,還沒到家,晏媽媽就急了,到班主任姜老師家問。一聽還沒到家,姜老師也傻了眼,趕緊叫上周圍的鄰居、老師們出去找。那天風(fēng)太大,凡是背風(fēng)的地方雪都堆起山丘,甚至能有一房高。人們想,這孩子沒準(zhǔn)兒被雪埋住了,就拿著鐵鍬一路見雪堆就刨,一路人馬甚至挖到西北的水庫邊上,想著孩子不過七八歲,也許會走偏到那里吧。

直挖到天黑,啥也看不見了,可啥也沒挖到,人們只好筋疲力盡地回來。晏施勇是家里最小的男孩,他媽媽早哭得淚人一樣,說:“孩子找不到,我就不活了!”大家就勸,后來也只能沉默了。屋外黑咕隆咚的,西北風(fēng)還在打著呼哨,人們的心都像掉進冰窖里。但又抱著一線希望:萬一孩子走丟了,被誰家撿了呢?

真猜著了,晏施勇被同班同學(xué)潘新紅家撿了。

原來,那天放學(xué),姜老師見風(fēng)雪刮得太猛,晏施勇還有幾個孩子都沒戴帽子,就把他們的棉襖罩衣脫下來,蒙在頭上,一一系好了,只露著眼睛,讓他們搭伴回家。想著也就幾百米,一下就到家了。沒想到走不多遠,晏施勇頭上的衣服就吹掉了,他就一路追,等追上了,也迷路了,茫然地走,竟南轅北轍,本來朝西的路線竟奔了東南,一直跑到三連,徹底傻眼了。

潘新紅住三連,據(jù)她回憶,當(dāng)時傍晚,天還不太黑,她和姐姐一起出門上廁所,見第二排房頭風(fēng)吹雪堆起的小山窩窩里有個人蹲在那里,蜷縮著,好像凍僵了,小小的一點點。潘姐姐大兩歲,性格活潑,膽子大,趕緊過去拽起來,問了情況說:“走,去我們家吧。”進了屋,烤火,換衣服,端來熱飯吃了,小人兒才漸漸緩過來。潘爸爸叫潘常樹,在機關(guān)的面粉廠工作,媽媽叫楊素君,在三連的養(yǎng)殖場上班,家里三男兩女五個孩子,年齡都不大,緩過來的晏施勇很快和他們玩起來。潘媽媽說:“這得虧帶回來,要不就凍死在外面了。”想跟晏施勇家長聯(lián)系,可那時沒電話,這暴風(fēng)雪,又咋去送信呢?那個時候家家都一窩孩子,想著反正孩子餓不著凍不著,等風(fēng)小了再說吧。

風(fēng)雪又呼嘯了一天,到星期一早晨,風(fēng)雪消停了,幾個孩子搭伴去上學(xué)。晏施勇和潘弟弟玩了一天一宿,打得火熱,邊走邊說笑。走到學(xué)校前面的馬路上,遠遠就見班主任姜老師迎風(fēng)站著,一會兒看看東邊,一會兒看看西邊,挺無助的樣子。幾個人就喊:“姜老師!”姜老師馬上就問:“你們看到晏施勇沒有?”潘新紅轉(zhuǎn)身一指:“呶,在那兒呢。”姜老師幾步?jīng)_過去,一把就抱住了,說:“晏施勇,你要是不在了,姜老師也不活了!”

我前幾日問晏施勇,你還記得這些事不?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小時候糊里糊涂的,光知道丟過,但細節(jié)都不記得了。我想,可能一靠近潘新紅家暖暖的爐子,晏施勇就跟暴風(fēng)雪和解了。

不和解又能怎樣呢?烏拉泊風(fēng)大雪大,風(fēng)大主要因為這里是風(fēng)口。往東南,南北兩山開始朝中間收束,幾十公里外的達坂城,就成了進出天山的峽口谷地。過了峽口,一馬平川,地勢一路向下,是溫暖的火洲吐魯番盆地。因此,峽口兩邊,一暖一涼,形成穿堂風(fēng),大量氣流通過峽谷,擁堵,加速,大到可以吹翻火車。所以據(jù)說達坂城一帶,不管是楊樹柳樹都長不高,而且都朝東南方傾斜成歪脖子樹。王洛賓寫歌“達坂城的姑娘辮子長”,我想,得虧姑娘們編上滿頭的小辮兒,否則那么大風(fēng),再標(biāo)致的頭型也吹成亂草垛。

小時候上下學(xué)順風(fēng),經(jīng)常和戈壁灘上的風(fēng)滾草賽跑。風(fēng)滾草有著大大的草冠,圓圓的,根卻扎得不深。秋冬氣候干旱,風(fēng)大,把它連根拔起,它就團成一團咕嚕咕嚕隨風(fēng)滾動。停在哪里,就在哪兒接著扎根,待氣候溫暖濕潤了,該發(fā)芽發(fā)芽該開花開花。在戈壁灘生存,就得變通,生出些本領(lǐng)來。有人說,這叫生命力頑強,可我覺得這是必要的妥協(xié)。

不單是小孩被吹得暈頭轉(zhuǎn)向,有時大人也出故障。父親說,有一天傍晚大風(fēng)雪,徐振東(徐薇陽的爸爸)從機運連回老團部的家,往西走;王燦從七連家里到機運連,往東走,倆人都騎著車,風(fēng)雪瞇眼,天又有點暗,正騎著,咣當(dāng)一下,倆人就撞上翻了車。徐振東是大學(xué)生,戴眼鏡,王燦打籃球曾磕掉過幾顆牙,安著假牙,這一撞,眼鏡掉了,假牙也掉了。倆人就在雪地上摸著找。王燦順風(fēng)騎,速度快,想著可能是自己把人家撞了;徐振東頂風(fēng),瞇眼低頭騎,也想著可能是自己不看道,把別人撞了。所以,誰也不敢說話,就是滿地摸,像京戲里演的《三岔口》一樣。只是《三岔口》里兩個演員上演的是半夜三更一場客店里的打戲,黑燈瞎火的,都要想法摸到對方進行攻擊,但又要防止被動挨打,所以觸碰后馬上就是激烈的對打,打完接著試探,看得人提心吊膽的。而這兩位也提心吊膽的,心里卻想著,別摸眼鏡摸假牙的,把對方摸到了!所以草草胡拉了一會,啥也沒摸著,就趕緊騎車溜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風(fēng)小了,倆人又來到出事故的地方,低著頭,在雪里來回刨著找。倆人認識,打招呼:

A:哎,你找啥呢?

B:嗨!我找我那眼鏡呢,昨天不知道誰撞了我一下子,把我眼鏡子撞丟了!你找啥呢?

A:我找我那假牙呢,昨天晚上不知誰他媽撞了我一下子,把我假牙撞丟了!

B:啊!原來是你呀!我要知道是你,我得好好跟你干一仗!

A:啊!原來是你呀!我要知道是你,我當(dāng)時就他媽跟你干一仗!

AB:哈哈哈哈!

吃瀝青的科學(xué)道理

烏拉泊是戈壁灘,到處都是石子兒,所以早先修的公路都是石子路,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我家在老團部第一排,門前的馬路起先就是石子兒鋪的,靜夜里,若有人騎車子或步行,老遠就能聽見碾壓的聲音。當(dāng)然,黃鼠狼來偷雞我們就沒聽見,因為它們穿著高級皮墊鞋,還不走正道。

這天,來了卡車,一群人抬了大鍋,架了柴火,就在路邊煮起東西來。我們孩子們趕緊跑去瞅稀罕。一看,大鍋里像是煤一樣的黑東西,一塊一塊的,已經(jīng)半融化了。干活的人說,這是瀝青,煮化了,澆到石子路面上,就是柏油路。

旁邊還有一堆待煮的瀝青塊,油亮油亮的。一個叔叔就說:“這瀝青嚼一嚼,可以白牙齒。不信試試?”

我們挑一小塊,咬下一點兒嚼嚼。咦?是有些粘牙。再咂摸咂摸,還有點兒甜絲絲的味道,像大白兔奶糖,還有點兒像泡泡糖。于是,放心大膽地咬下大塊,滿嘴嚼著。嚼一會兒,就臉對臉,互相齜著牙說:“看,白了沒?”仔細看看,都說:“真白了呀!”

白是肯定的,因為瀝青有黏性,能把牙面上的臟東西黏下來。加上白牙嚼著黑瀝青,對比一看,更顯得牙齒白了許多。黑種人齜牙一笑,牙齒就顯得挺白,一個道理。

我們歡天喜地揣了幾塊回家,讓父母品嘗。他們也不明就里,咬一口嚼嚼,說:“還真是哩,挺勁道的。”

可是,瀝青終究不是奶糖和泡泡糖,奶糖尤其是大白兔奶糖,柔軟細膩,吃到最后也沒有一點兒渣滓,奶膩的香甜可以繞齒三日。泡泡糖的甜味遜色得多,因為功利性太強,屬于誘敵深入式的硬甜,可甜味消失殆盡后,它有膨脹的奇效呀,指甲大的一塊,就可以吹到臉那么大,這也就不尋常了。女孩兒們臉對臉,鼓著嘴,把嚼扁的泡泡糖挪移到最前端,再用舌尖頂出一個小包,之后控制氣息勻速集中地呼出,小包就漲成氣球。等大成臉盤,再鼓一把力,它就在臉上爆炸了,碎片糊了一臉,頗令人興奮。把碎片斂斂,復(fù)填入口,經(jīng)由臉上的攤平冷卻,因咀嚼而溫?zé)嶙冘浀哪z質(zhì)物就又勁道起來。初學(xué)者偶有失誤,往往第一口氣就把泡泡糖吹落在地上沾滿沙土而報廢,但經(jīng)過刻苦訓(xùn)練,最終大都技藝精進,嚼、頂、吹、控,小小一塊粘膠被玩弄于舌齒之間,爆破聲此起彼伏,一邊伴奏著,一面可以做作業(yè)、聊天、抓子兒、丟沙包、踢毽子……啥也不耽誤。相比之下,瀝青除了那最初的一絲甜味兒,加上咀嚼時肌肉咬合產(chǎn)生張力帶來一丁點兒運動的快感,就都沒啥好處了。我們堅持嚼了兩天,最終還是始亂終棄,講衛(wèi)生護齒嚼瀝青運動就此畫上句號。

瀝青是石油提煉后的殘渣,含有樹脂,所以發(fā)黏,那一點兒淡淡的香甜大概也緣于此。其實,瀝青在那時還有個更重要的用途,就是脫毛。

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里搞到一只牛頭,挺大個兒,用只麻袋裝回來。母親高興得很,可也犯了愁。看那牛頭上溝溝坎坎都是毛,怎么清理?以前清過豬頭,也有耳朵鼻子等不好處理的地方,可豬毛質(zhì)粗稀疏,把爐鉤子燒紅,伸進去幾下就燙干凈了。牛頭不僅褶皺多,而且牛毛是細密的絨毛,爐鉤子肯定不行的。于是找個鐵桶,化了瀝青,趁熱澆到牛頭上。冷卻以后,瀝青變硬,就可一塊塊剝下來,細絨毛也就隨著粘下來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瀝青中含有很多化學(xué)物質(zhì),其中苯類、苯并芘等都是致癌物。所幸它不像泡泡糖奶糖那么好吃,此后也再也沒有牛愿意舍了頭給我們吃。聽說現(xiàn)在還有人用此辦法給豬蹄去毛,那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了。

瀝青在那時還有一種用法,就是油氈紙,俗稱油毛氈,作建筑材料,用來鋪頂棚,很防水。油氈紙的原料是破布、廢紙,高級的也摻用部分動物毛和礦渣棉等,將這些東西打漿后壓成紙張,再經(jīng)熱輥用瀝青將紙層浸透,擠出多余的瀝青,表面撒上滑石粉或碎片云母,冷卻以后就成了。那時家里蓋雞窩、煤棚子,自建小房,都用這種油氈紙。油氈紙雖然防水,但終究是紙,很容易老化或開裂,并不經(jīng)久耐用。好在烏拉泊夏天雨水不太大,鋪了油毛氈的屋頂還能頂幾年,現(xiàn)在的建筑大概很少用了。我們有時會撕一小塊油氈紙點火玩兒,極易燃,還冒黑煙,燒著燒著,就有黑色的粘液滴下來,那應(yīng)該就是瀝青了。

據(jù)《1959-2014年新疆大事記》記載:1973年12月2日,國家計委復(fù)文自治區(qū)革委會,同意在烏魯木齊建設(shè)石油化工廠。12月,克拉瑪依至烏魯木齊的輸油管線竣工,年輸油能力為300萬噸。1974年又建設(shè)了復(fù)線,這對擴大原油生產(chǎn)起了重要作用。

按照這個年表推算,應(yīng)該是自烏魯木齊建了石化廠,瀝青這種石油副產(chǎn)品才開始在烏拉泊才開始普及的。1973年,我兩歲,那吃瀝青大概至少是六七歲時候的事兒了。

那只牛頭,父親用斧頭砍成幾塊,家中炊具皆無以容納。無奈,母親拿來擔(dān)水的大鐵桶,一塊塊順著放進去,墩到學(xué)校辦公室的爐子上。正是冬天,爐火不熄,微火燜煮一個晚上,早晨去看,牛肉軟嫩鮮香,滿滿一屋子都是香味。

下野地的西瓜

新疆西瓜多,打我記事兒起,每年暑假,父親所在的機運連就派出車去,不知從哪里拉一大卡車來,每家分一麻袋。父親用自行車馱回來,我們就搶著一個一個骨碌到床底下存著。那是一種叫“下野地”的西瓜,表皮油亮亮的,個大,甜脆,水分足,刀剛切進去,咔嚓就裂成兩半了。

吃西瓜一般在中午,爬到床底下,推一個出來,抬到案板上。先在瓜蒂一頭切下一片瓜皮,捏著瓜蒂,用這瓜皮把菜刀兩邊的銹跡油漬都仔細擦了,之后一分四瓣,我們四個孩子就一人四分之一,靠坐在房后的陰涼地兒,把瓜摟在懷里用勺子挖著吃。有時母親蒸了饅頭,就一人握個饅頭,就著西瓜,權(quán)當(dāng)午飯。父親母親偶爾會把我們誰叫過來,說:“來,我挖一口。”吃過后就眉開眼笑地說:“好吃!真甜!”他們從沒像我們這么奢侈地吃過西瓜。

吃了西瓜睡午覺,麻煩就來了。做夢,找?guī)貌蝗菀渍业搅耍皇敲┛由仙w著大片石,就是褲腰帶解不開,急得要哭,就醒了。迷迷瞪瞪往外走。廁所在東頭,走到那里,先要穿過馬路,對面是南北一溜住家,每排四戶,要走到第三排,過了這排最東邊的許葦子家,才能看見廁所。提著褲子一溜小跑,蹲在茅坑上才算醒了盹兒。

后來在家門前開了菜園,樹枝做了籬笆墻,有柴門,里面搭了黃瓜架,還有茄子西紅柿。因為上的羊糞,菜園里枝繁葉茂的,躲在里面方便誰也看不見,再吃西瓜,就放心多了。

下野地西瓜籽黑且大,吐出來放在蓋簾上曬干就是零食;西瓜皮,切成一牙一牙的,去掉外面一層綠皮,用線繩穿起來掛著晾曬,就是水果干。不過,往往沒等徹底晾干我們就揪著吃沒了。

不久,母親就讓這瓜皮發(fā)揮了更大用處。

那年,舅舅到新疆來,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去烏魯木齊接站。從烏拉泊坐公交車到烏魯木齊,大約一個多小時,趕到車站已經(jīng)中午了。火車還沒到,母親拉著我倆,一狠心,進了旁邊一家小飯館,點了一盤菜,三碗米飯。菜是西紅柿茄子尖椒一起炒的,有紅有綠有紫,汁水濃郁,瞅著極漂亮,我倆就搶著吃。母親也嘗一口:“天!咋這么好吃!”問了師傅,知道叫燒茄子,又問怎么做,就記下了。

回到家里,依樣畫葫蘆。燒茄子這道菜要把茄子提前過油,費事又費油,母親舍不得,便做了改進。鍋里放油燒熱,蔥姜爆香,將西紅柿茄子尖椒切絲,一股腦兒倒進去翻炒,淋一點兒醬油,出鍋時多剁些蒜末兒撒進去,香味就撲出來了。端上桌,一家人都說好吃。后來,見西瓜皮多,母親就去了青皮切條兒一起炒。大家一嘗,說:“哎呀,更好吃了。”西瓜皮有清香味兒,加上里面的果糖可以提鮮。瓜皮不易軟,要稍微燉一下,這樣一來,西瓜皮豐富的汁水就把幾種菜的清香收在一起了。

自打發(fā)明了這道菜,父親得意得很,天天上班給人們推銷。

下野地西瓜大,瓜皮多。家里炒菜用的是個鐵鍋,每次燉上一鍋,能盛兩大盤子,父親母親也就可以奢侈地吃西瓜了。

小時候顧名思義,以為下野地的西瓜就是野地里長的,后來才知道,下野地是地名,就在天山北麓、準(zhǔn)噶爾盆地南緣,屬于新疆建設(shè)兵團134團場。那里日照充分,近半年的無霜期,最適合小麥棉花瓜果生長。據(jù)說,下野地的西瓜號稱全疆第一瓜,我是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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