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季（外一篇）》李潤地散文賞析
兒時在鄉(xiāng)下最愛聽知了的叫聲了。不僅因為它是夏季最響亮的聲音，而且，知了叫起來的時候，麥子就要收獲了。
夜幕降臨，帶上手電筒和瓶子，到小樹林去逮正在往樹上攀爬的“知了爬爬”（學(xué)名蟬蛹），回家后，讓娘用油煎炸，吃起來味道美極了。中午，舉著一根涂著樹膠的竹竿，還能沾一些熱困了的知了，用細(xì)線牽著，飛著玩。放學(xué)后，撿些知了脫出的殼，賣了錢買些油鹽醬醋，還可以受一番夸獎。
逮知了是個技術(shù)活，知了非常機靈，當(dāng)你在遠(yuǎn)處看到知了時，就要避開知了的視線，貓手貓腳、輕輕地靠近樹干，猛地伸出手掌捂住知了所在位置，就大功告成了。
個兒大的知了，發(fā)出的聲音是直的，這種知了多。那種發(fā)出“知——了、知——了”二字音、有節(jié)奏、數(shù)量較少的知了，三伏過后才會聽到。每到這個時候，知了的聲音就漸漸地弱了下來，天氣也就一天比一天涼了。這個時候就盼著，來年能早一天聽到知了的叫聲。
這恐怕要算小時候最大的樂趣和最清晰美妙的記憶了。童年的故事已難重復(fù)，但知了的叫聲依舊很響亮。當(dāng)然，我依然愛聽它的聲音。
盛夏的燥熱被秋風(fēng)徐徐吹去時，知了聲最動聽，天高氣爽，知了聲就像飄忽的歌聲，抑揚頓挫，亮麗悅耳，“流響出梧桐”、“居高聲自遠(yuǎn)”，使人心曠神怡。即使在盛夏，也還是可以有這樣的感覺的。一片蔥蘢碧野中，有知了的叫聲，則更加生機盎然。
有一次，來到一片樹林中，滿眼的綠色，林風(fēng)吹來，一時間讓人忘卻了世間所有的煩惱，仿佛變成了林間的一只飛鳥，瀟灑飄逸，平靜從容。忽而，知了聲四起，反而增添了林的幽靜，還真找到了“蟬鳴林更幽”的感覺。
有了一番人生體驗和見識的增長，覺著知了的叫聲仿佛又多了幾分變化。
閱歷稍長之后，知道了“知了”的學(xué)名是：蟬。
荀子《大略》言：“飲而不食者，蟬也。”它的生存方式是清簡的，仔細(xì)尋味，它的生命本質(zhì)更具光彩，追求的品格亦是超然。《史記·屈原傳》中可見它的操守：“濯淖汙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渣者也。”《淮南子·精神》亦言：“蟬蛻蛇解，游于太清。”不說知了在經(jīng)歷了極度痛苦之后留下知了殼仍可入藥，也不說清心寡欲者喻知了殼為“解脫”（有宗教稱有道之人死如蟬之脫殼），只說知了的生命過程，就令情感豐富之人生出幾滴熱淚來。
知了的生命一般只有18—20天。其繁殖是雄、雌交配后，雌知了產(chǎn)卵于楊樹、柳樹等樹木細(xì)枝條，產(chǎn)卵后的枝條會逐漸枯死。來年夏季，經(jīng)雷雨電擊，帶卵的枯枝落地。再經(jīng)雨淋日曬，枯枝腐爛，知了卵便入土成幼蟲，在土層吸食植物的根，開始生長。其幼蟲到知了，要在土層里生活多長時間，方可出土羽化成知了？為此，我曾請教有關(guān)專家及查閱相關(guān)資料。一般自卵入土成幼蟲到知了，最快也需三年時間。非洲一種黑蚱知了，在土里生活最長達(dá)26年，我國黑蚱知了，一般在土里生活9—12年。
我最初得知這個結(jié)果，不禁驚呆了。這是一個多么漫長而又落寞的生命積淀。這種看似不具備生命實際意義的歷程，對知了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是為了夏秋時節(jié)幾日動聽的吟唱？知了聲響四野不久，雄知了交尾后即死，雌知了產(chǎn)卵后命休，生命不過兩三周。它們究竟為了什么，是因了性欲，抑或是愛情，還是為了生命的沖撞、生命的換位和延續(xù)？
凡人不懂知了語，難解其意，憑空想來，倒有了“知了比人高尚”的妄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于它們才是最完美的注釋，如此沉重的代價，令聰明而實惠的人類，十有八九，做了童話去聽。
知了還與美不可分，“嬋娟”意為姿態(tài)曼妙優(yōu)雅，“蟬聯(lián)”示為連奪魁首之敬謂……
正所謂，有了知了的叫聲，春天才會離去；沒了知了的叫聲，深秋才會到來。那是一個成長與收獲的季節(jié)！
穿越時空的蛙聲
童年的記憶里總響著蛙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那時候，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鄉(xiāng)村，其實就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它和我一樣，整夜整夜地泡在生動的蛙聲里，做著甜甜美美的夢。
春暖大地，蛙們頂著一身土從蟄伏了一冬的洞穴里鉆出來。只不過，這時它們多半沉默著，悄無聲息。驚蟄后的第一聲蛙鳴，青蛙以自己的方式揭開了季節(jié)變換的大幕。印度人在其上古詩集《梨俱吠陀》中，曾以“默默沉睡了一年/似婆羅門守著誓言/青蛙現(xiàn)在說話了/說出/這雨季最潮濕的語言”這樣動情的敘述，來表達(dá)他們初聞蛙鳴的愉悅和欣喜。
但是，真要聽取成片的蛙聲，卻得在喧鬧的夏天。那正是搶收搶種（收小麥、種玉米）的大忙時節(jié)。田間、河畔，滿耳蛙聲如鼓，那么種田人的心里必會漲滿了喜悅之情。
尤其是在夏日的黃昏，晚霞欲消，空氣中彌漫著禾苗的清香，大地清純得只剩下蛙聲片片，此時，田間小陌，肩荷鋤鎬的農(nóng)人，牽著老牛，一步步走向飄著裊裊炊煙的家園，一天的勞作與辛苦便在蛙聲中消失了。這蛙聲的唱和鮮活了夏日黃昏。
入夜之后，勞動了一天的人們躺在床上，那咕咕嘎嘎、亮潤如珠的蛙聲猶如催眠曲，讓人更容易入夢。夜闌無寐，挑燈獨坐，那此起彼伏、聲如潮涌的蛙鳴與你相伴，為你驅(qū)走幾分深夜的孤寂。月朗星稀、四野岑寂，獨自漫步于田埂上、池塘邊，無數(shù)墨綠的鄉(xiāng)土歌手，正搖其長舌，鼓其白腹，盡情盡興而歌。有時，一蛙獨鳴，襯出夜的冷清。群蛙合唱，讓你感到夜的喧嘩與騷動。而于一片蛙聲中漫步的你，會覺得自己已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何處最添詩性客，黃昏煙雨亂蛙聲”，于黃昏時分，在霏霏細(xì)雨中打一把傘，獨步于桑間陌上，聽那來自苗、草間的此起彼伏的蛙聲，即使不會吟詩，恐怕心中也會涌動眷眷詩意。
蛙聲于我，所留鮮亮的記憶還有夏日雨后。宋人趙師秀詩曰：“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夏日多雨，來得快走得急，雨歇風(fēng)住，涼意漸生，蛙聲響起。先是東幾句西幾句，清晰可數(shù)，緊接著便匯聚成密密的如潮蛙鼓了。
青蛙喜水，它躍入水坑中的情景不亞于我長大后看到的跳水運動員，水面發(fā)出“撲”的一聲響，漾起一圈圈的漣漪，煞是好看。
記得小時候聽廣播“少兒節(jié)目”中說，夏夜青蛙們在池塘里開音樂晚會，它們用歌聲“談情說愛”。果然，“音樂會”后，一片片像魚眼睛似的青蛙卵粘連在一起，很快就變成了長著小尾巴的黑色蝌蚪，在水里游來游去。再過數(shù)日，小蝌蚪就變成了可愛的小青蛙，開始“咕——呱”地鳴叫了。齊白石先生有一幅《蛙聲十里出山泉》的水墨畫，畫面上只畫了幾只在山巖縫隙中隨潺潺流水漂出的小蝌蚪，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實在令人叫絕。
不只中國人喜愛青蛙，青蛙還迷倒過川端康成，他“一聽見雨蛙的鳴聲，心田里忽地裝滿了月夜景色”。但最令我動情喜愛、感慨系之的，卻是辛棄疾的“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八百年前的蛙聲傳到了今天，寥寥數(shù)語，不僅描摹了一幅那時的田園風(fēng)景，更借此述說了一個古老而永恒的話題，即：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不少文人雅士眼里，蛙聲是有著濃郁的詩意和音樂稟賦的。傾情于蛙聲，便是傾情于那種恬淡的意境，那種祥和的感受。而蛙聲于我，更有著別樣的情懷。現(xiàn)在，每當(dāng)蛙鼓如潮的季節(jié)，我總是去往鄉(xiāng)野，沉醉于蛙聲中，以一顆至誠的赤子之心，甚或，以一株小麥、一棵玉米的淳樸的心，去觀望藍(lán)天大地，祈盼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一點，對我們腳下這塊土地來說，是多么重要和珍貴。因為，蛙聲與大自然不可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