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貝殼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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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琇榮《貝殼島》

我們是被同一個浪頭打向沙灘的人,他說。

我沒理他,繼續用力把“沃爾沃”往檉柳林里推,直到車又行進了四五米,我才走出林子,借著月光尋找那輛車。透過雜亂猙獰的檉柳枝條,黝黑的車頂像身后的海面一樣醒目,泛著鬼魅幽光。怎么沒想到商務車體積大不好隱藏呢?我有點懊惱。撿拾起路邊掉落的枯枝,重又走進林子里。夜色靜謐,海風在枝條的縫隙間穿梭而過,像垂暮的老人,在嘆息一個不甘消逝的靈魂。而隱藏不好,我就將是那個不甘消逝的靈魂,不管自己有多么不甘心。“喀喀喀”,有細微的破裂聲傳來,車子隨即一點點下沉。我蹲下查看,林子里散落著很多貝殼,車輪正壓碎貝殼深陷在松軟的灘涂里。我笑了,瞬間感覺月光穿透夜幕傾瀉而下。

凱華站在路邊,見我鉆出林子,繼續用鞋尖劃圈,一副等待我回應的閑適模樣。他一年前說過同樣的話,當時我感激涕零,用盡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三瓶“紅星小二”,兩人喝得酩酊大醉。但現在,我不覺得那是寬慰,感覺更像詛咒,或者是威脅,我甚至聽到了“得意”隱藏在他肚子里正肆虐地狂笑著。我再次往檉柳林里看,汽車已經被濃密的枝條遮蔽。這是條偏僻的海岔子路,幾天之內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他說得沒錯,我們現在是因一條人命而在同一個浪尖上茍且求生的人。但我不想這樣回應他。

沿著這條路再往前走,就能到貝殼島了。我對他說。

他對步行很不滿意,但也沒說什么,悶頭跟在我身后。路越走越窄,隨時還要躲避被海水沖擊坍塌的土坑,這也是我拋棄車的原因。

你肯定能找到貝殼島?他語氣溫和地問。這是他少有的示好。我放慢步速,與他并肩而行。

是,我父親經常提起它。我說。

我父親是船員,一年足有十一個月住在水上,或者在某個臨水的地方。從他對我和我母親的態度,我肯定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就像對可以找到貝殼島一樣肯定。但這些我沒有說,我想,即便哪天我想說了,也不是對他——所謂的“凱華”說。

我知道凱華不是他的真名,就像“三兒”不是我的名字一樣。干過一段制假證件的活后,才知道什么安娜、杰瑞的背后,往往是王金花、李富貴,而“凱華”總讓我聯想到一個富麗堂皇的酒店。其實,從和他第一次喝醉酒開始我就后悔了。當時,我們倚靠著高架橋下水泥涵洞冰冷的墻面,他直著舌頭說,自己因為搶水澆地,在老家的田野里和人打架,對方失去了一只耳朵。我是不信的,他不過是想讓自己比實際看上去更恐怖一點。我不是殘暴的人,更不會弄掉別人的耳朵,但我信奉遇到麻煩繞道走,這也是我為什么不揭穿他的原因。

我時常在想,如果自己不鬼使神差地繞高架橋去4號地鐵遇到他,一切是否如常?我也許依然在地鐵通道賣唱,而他,還是那個鼴鼠一樣膽怯孤獨的小偷。我記起小時候,母親常牽著我的手繞著飲馬河漫步。河岸有很多鴨子,她興致好的時候,會雙手拍擊,跳躍著追趕它們,嘴里“哦哧哦哧”地喊著。受了驚嚇的鴨子扇動翅膀,慌不擇路,四散而逃。但總有一只留在灘涂上,像和泥土凍在了一起,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母親說:“世上萬物都是這樣,總會有被上天不慎遺忘的可憐蟲。”我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那只倒霉的可憐蟲——無處可逃。

夜色漸褪,一抹淡橘色光線隱沒天際,四周空寂無聲,偶爾有一兩只海鳥從頭頂飛過,帶來一絲生命存在的痕跡。

凱華已經有段時間沒說話了。我有意與他保持三五步斜線距離,后腦像著了魔一樣,涼颼颼的,時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致命一擊;但表面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以掩飾內心對他已經斷裂的信任。我想,如果我現在死去,在腐爛成泥土之前是不會被人發現的。我們沉默機械地在長滿蒲草、檉柳林的蠻荒之地穿行,像兩只餓狼,迎著初秋清冷肆虐的晨風在無垠的草原上夜奔。鞋里有粒沙子,硌腳,我有心脫鞋清理掉,懶得;一想到停下來要和凱華說話,更懶得——聽著他粗重的喘息,我知道他有多疲憊,我不想給他抱怨的機會。我磕了磕鞋,繼續悶頭走在前面。

那是什么?他忽然驚呼。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道堤壩閃著點碎銀光盤桓在眼前。我懷疑眼睛出了問題,用力揉了揉,沒錯,那點點銀光是堤壩發出的。

貝殼?噢,真是貝殼。凱華嚎叫著,擦過我的身體向堤上跑去。

我緊隨其后,用盡全力地奔跑。站在堤壩上,眼前豁然開朗,蒼茫的海天之間,銜著一枚紅彤彤的太陽,一波一波的海浪披著金光從天際滾滾而來,嘩嘩啦拍向堤岸。狹長的堤壩內鋪著厚厚的一層貝殼,像一條翻著肚皮的大魚,裸露著層層白鱗。

啊……站在堤上,我忍不住放聲大喊。這是我第一次在海邊看到日出,我發現,日出和日落一樣,都是霞光染紅了云。那生和死是否也一樣呢?這樣想著,心里不禁一陣蒼涼。

凱華嘲弄地看著我,掛著蔑視的笑。他總是這樣,無論內心多么渴望,外表都是淡淡的,但如果你真的以為他心不在焉那就錯了,他能輕易發現別人的軟肋,并在其最薄弱的時刻和部位給予毀滅性的一擊。

我無暇顧及他的表情,兩天三夜的逃亡,整個神經已脆弱得像蜘蛛絲,找到父親口中的貝殼島給了我莫大的信心,雖然這兒只是一道堤。

我們踩著貝殼沿海灘繼續往前走。海浪不斷把新的貝殼沖刷上岸,又裹挾著舊的貝殼回歸大海。不知又走了多久,我腦海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一下愣住了:我們一直沿著弧形的海岸線在走,對面就是漫無邊際的海水,哪里有島?除了七零八落的海岔子,就是一馬平川荒無人煙的鹽堿灘,根本就沒有島。我停下腳步,愣怔地看著凱華。凱華只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他蹙著眉,眼睛里蓄滿銳利的冰碴,鋒刃朝外。被搶了包的女人認出他的時候,他就是這種表情,然后,一把水果刀迅速插進了她的腹部、胸部,也許還有頸部。

我急忙跑上堤壩四處打量。在不遠的一個海岔子旁邊,有兩間集裝箱一樣的簡易土坯房,斑駁的黃墻體上面扣著青灰色的瓦。那兒有人,我們過去問問。我指著前方對他喊。我太緊張了,清冷的海風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嗆得胸口透不過氣來。我知道,不管那兒有沒有人,我都要馬上逃離他的視線,找到辦法。是的,我怕他,雖然我說自己叫“老三”,假裝背后還有兩個哥哥,但我還是怕他。

有些人就是這樣,天性殘暴,環境、修為可以抑制表象,但無法改變實質,只要觸及內心敏感的一個點,就立刻引爆本性。同樣,有的人注定做不了某些事,比如我,買雞、燉雞、褪雞毛都行,就是動不了抹雞脖子那關鍵一刀。不只是雞,只要喘氣的,我都殺不了。看著活生生的東西在自己手下變得冰冷僵硬,就像親手把自己變成僵尸一樣恐怖。所以,凱華只負責搶過包就跑,而我要規劃線路、阻礙追趕,包括這次在聯華超市門前偷“沃爾沃”逃跑。而之所以選擇這輛車,是因為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副駕駛上掛著一件粉底紅花的外套,它和我最后一次給母親買的衣服一模一樣。

遠遠地,空氣里飄來魚蝦腐爛的腥臭味,就像父親被汗漚濕的內衣。和其他地方一樣,房子旁邊生長著蓊郁的野生檉柳、黃瑾菜和蒲葦,還有幾只散養的雞。房前坑洼不平,一根腐爛的木漿,一只豁口紅塑料桶,一張殘破的漁網從墻頭垂下來,堆在地上,臟得像一攤垃圾,還有幾件舊漁具隨意丟放著,很久不用的樣子。我剛要上前叩門,從漁網后面猛地躥出一只小黃狗,汪汪叫著朝我們撲過來。我嚇得忙往后躲。凱華反倒迎了過去,嘴里“嘖嘖嘖”地逗弄它。原來狗被繩子拴著脖子呢。它每次憤怒地前撲,力的慣性就把它往后猛地扽一個趔趄,喉嚨里發出“咯”的一聲慘叫。我唯恐主人發現,忙拉著凱華上前“啪啪啪”叩門,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門開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黑紅的臉龐,很健壯。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抱著她的腿藏在身后,從她兩腿之間的縫隙怯怯地張望。

打開門,她的驚訝程度遠勝于我們。她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凱華,等待我們開口說話。

哦,大娘,我們迷路了,請問去貝殼島怎么走?我問道。

你們是干什么的?她剛回過神來似的,不急于回答問題,反問道。

我是醫生。凱華沒有絲毫猶豫,非常坦然地回答。他也許把自己持刀殺人的舉動臆想成了外科醫生,只不過一個是救人,一個是殺人。

老婦人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我。

是的,他是內科醫生,我附和著說。我想起母親的主治醫生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寫著“主治醫師”,雖然母親在他的救治下,一個月后死掉了。

哦,她神情松弛下來,說道,這就是貝殼島,也叫貝殼堤。這里貝類多,被海水沖到岸上,年復一年,把沙、土都掩埋了,人就習慣稱這兒為貝殼堤,至于原來叫啥名,反倒都忘記了。

去貝殼島避風頭的想法落空了,我無比頹喪地看著凱華。凱華并不看我,上前兩步,眼睛直視著老婦人,笑容可掬地說,你看這附近也沒個人家,你能行個好,讓我們在你這兒歇歇嗎?

好哇,好哇。老婦人呵斥住狂吠的狗,手牽著孩子,身子往后一側,凱華大踏步就跨進了屋。他扭頭見我還站在原地,對老婦人解釋道,他是我的助手。我不知道醫生是否真配有助手,但他篤定的語氣足以讓她相信。

顯然,這是個臨時住所。從物品的磨損程度看,這是個不慎滯留被迫長期居住的人家。屋內陳設簡陋,但很干凈,地上散落著幾件兒童玩具。孩子蹲在玩具里,繼續擺弄著積木拼圖。屋里還有一個木方桌,幾個塑料矮凳,一張雙人木床,一張折疊式大鐵床,床邊立著一個水粉色布衣櫥,姑娘們喜歡的那種。屋角堆放著兩只深棕色瓦罐,上面罩著白細紗布,發出濃重的腥臭味。生活是相似的,而生存卻截然不同,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存在著,如螻蟻混跡于世,但在這粗鄙的生存環境里,老婦人神態安詳,沒有一點怨懟之色。

你們坐,我補完這架漁網就吃飯。老婦人說。

我這才發現地上還堆著一架破漁網。網線粗糙,深綠色已經泛白,一看就是下海用的。她雙手扥著漁網交替著一點一點往前導,找到破洞,左手托著,右手用線梭子迅速穿插幾下,把網眼連起來,補出一塊嶄新的翠綠色補丁。同樣綠的,還有她手腕上的貴妃鐲,水頭好得像汪著一湖水。我回頭看凱華,他的目光還停留在衣櫥上,并沒看到鐲子。謝天謝地,我可不想再節外生枝。

你家就兩個人?凱華問道。

是啊,我和我孫子小樂。老婦人輕快地說。

凱華眼里的光瞬間湮息了。

這個色狼,逃命還不忘惦記女人。我心里暗想。

大娘您忙,我去做飯吧,我說。雖然身心俱疲,但我可不想剛找到歇腳的地兒就因討人嫌被趕走。

不用不用,這活兒馬上就好,老婦人推辭著。但聽了我的話她顯然很高興,手在網眼之間穿梭的頻率快了起來。她繼續說,你要想幫我,就陪小樂去玩會兒,這孩子天生左耳失聰,也怪可憐的。

我對天生存在缺陷的人抱有莫名的憐憫,或者說是愧疚,好像自己健全是僥幸占了他們的便宜。我用目光尋找小樂。積木拼圖已散落一旁,他正在和一個變形金剛較勁,用兩個膝蓋夾著它的身子,手使勁扯它的胳膊。再看其他玩具,大都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很少有一個完整的,就像他自己。男孩很敏銳,他似乎感受到了投射在背上的目光,轉過頭,冷漠地看著我。我發現,他一直習慣性地歪著頭,右耳為迎合聲源而微微揚起。他模樣清秀俊朗,只是過多的眼白透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懵懂和茫然,令人不禁對他的智商心存懷疑。

老婦人繼續說,人總是會有不稱心的事,就像日子,圓滿了,過起來也就沒勁了。我想等小樂再大點,就把它給賣了,送小樂去上學。說著,撩起袖管,小心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子。

凱華的眼睛像受了驚一樣,瞬間燃燒起來。他詭秘地笑了一下,并用眼神意味深長地意會我。我知道,凱華在沒得到鐲子前是不會離開了,不禁暗罵,這真是個愚蠢的老女人。

那您可真不容易,他媽媽呢?凱華湊到婦人旁邊,邊幫她從線軸上導線邊問。而饑腸轆轆的我更想知道,在這個荒蠻的地方我們能吃點什么。

唉,那婦人嘆口氣,但神色并不悲戚。她說,女人一動心思就犯傻,幾年前這里來了個大學生,說是研究地質的,成天領著我閨女去看貝殼。貝殼有啥好看的,不過拇指那么大,可他說這里是世界三大古貝殼堤,很珍貴。誰知說得這么好,過了暑假還是走了。呵呵,她嘲弄地笑了笑,繼續說,孩子剛滿兩周歲,我閨女就執意去找那人,連個地址都沒有去哪兒找?他要想回來還用去找?我是過來人,知道這事攔不住,就放她去了。開始兩年還經常回家,后來不回家就寄點錢,現在已經好久沒聯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頭猛地一緊。一個女人,死,這些字眼像鋼針,扎得我頭皮發麻。我信命,母親死后,我就把自己交給了命運,我有種隱憂,雖然她女兒就是被殺的女人這種巧合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我仍深陷在恐懼里惴惴不安。

目光在屋內四處巡視了一遍后,我發現除了小樂,再沒有看到其他人的照片。見凱華和婦人聊興正濃,我便走到男孩身邊。變形金剛的頭和身子已分別被丟在兩旁,他正手拿一輛破舊的小轎車在地上滑,棕黃色的地板革被劃出一道道深深的黑色印痕。四個車輪在他手里飛速旋轉著,但他似乎并沒有讓車跑出去的打算,只是偏執地劃,卻并不撒手。我蹲在距離他一米多的地方,讓他松手。在他放開手的瞬間,小車迅速向我沖來,他開心地笑了。我再滑動車輪,車又朝他跑去。車跑了幾個來回之后,我成功地哄他拿出了一張女人的照片。第一眼看到照片,我懸著的心咚的一聲落了地,卻禁不住憐憫地偷眼看了看老婦人——這是一張標準的夜總會站臺小姐的濃妝照片。

飯很簡單,幾個饅頭,一碗蒸蝦醬——先前聞到的腥臭味的來源,在白鐵皮制成的爐子上煨著。這個爐子很特別,里面是空膛,放木柴,中間夾層里燒水。

吃過飯,我和凱華倒頭便睡,一直睡到太陽落山。起來吃點飯,我感覺頭昏沉沉的,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我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凱華不在,屋內空寂無人,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兒。床靠著墻,墻上有一扇窗戶敞開著,海風清涼,帶著一絲腌漬的咸味。我躺在鋪著厚厚的干草的床上,身體舒展,微瞇著眼睛享受這難得的空閑時間,仿佛這是母親在世時的某個周末清晨,我賴在床上等著她疼愛的一聲輕喚。

這時,婦人推門而入。我連忙坐起來,揉著眼睛問,他們呢?

他們去林里撿柴了,總是有倒霉的樹枝,在冬天來臨之前就被風雨打落了。她說。

我一下子愣住了,想起母親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禁鼻子一酸,眼底開始犯潮,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她安詳地看著我,眼神里透著溫情的憐惜,好像用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把飯,也就是饅頭、蒸蝦醬和小米稀飯拿給我,又搬個板凳坐在旁邊,看著我吃。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如坐針氈。我怕她問我問題,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而我對此真的一無所知。撒謊是項技術活,我不擅長。我佯裝餓極了,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碗里,用饅頭把嘴塞得滿滿的,不留一點說話的空間。

屋里一時靜得駭人,只有我過于用力的“吧唧吧唧”的咀嚼聲。

她忽然輕嘆一聲,唉,我閨女要是能嫁個醫生該多好哇。

我暗自舒了口氣,咧著填滿饅頭的嘴朝她笑了笑。

如果有醫生,他爸就不會死,她說。見我有些疑惑,她神情頹喪地繼續說,那是剛過休漁期,正是捕魚最好的日子,臨出海前他還說,等回來了給我買個玉吊墜子,他知道我稀罕玉。她邊黯然地摩挲著腕上的玉鐲子邊說,可他回來我就傻了,他又黑又瘦像變了一個人,頭抵在墻角捶著肚子喊了一天一夜的疼,就死了。

我微張著嘴,失神地看著她忘了咀嚼,心想,他可能是肝癌,和我母親一樣。

沒解剖弄清楚到底是啥病嗎?我問。

人都死了,就不折騰了,還是讓他囫圇沉海吧。

沉海?我瞪大了眼睛問。

嗯,人活著吃魚蝦,指著魚蝦過日子,死了,也該喂魚蝦了,這樣一世才不虧欠。她表情淡然,覺得那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了。

正說著,只聽外面“嘭”的一聲,有重物摔到了地上。隨后,凱華面帶慍色走了進來。小樂緊隨其后,手里拿著一把黑色仿真玩具槍,槍口直指凱華,嘴里模仿著“啪啪啪”的槍擊聲。許是他左耳失聰的緣故,聲音格外尖銳刺耳。凱華很生氣,猛地轉身,聲厲色荏地警告小樂,不許用槍指著他。小樂顯然被他的表情嚇到了,怔了一下,繼續用槍指著他,“啪啪啪”喊得更歡。凱華眼睛兩邊踅摸,剛好看到我和老婦人,勉強笑了一下,快步甩開小樂走到我旁邊。我萬分慶幸他及時看到我們,否則,他真有可能一腳把小樂踹出門去。看著目光呆滯、臉色蠟黃的凱華,我似乎聽到他的心正在一點點坍塌的聲音,連同我的心,一起淪入墜往地獄的路上。

小樂依舊舉著槍,狗皮膏藥一樣小跑著追在凱華身后。凱華煞白著臉,尷尬地左右閃躲。

這孩子就是調皮,快別和叔叔鬧了。老婦人站起身去攔小樂。走,跟奶奶去撿雞蛋,興許還能撿到野鴨蛋呢。說著,牽著小樂的衣服往外走。

小樂不甘心似的,乜斜著眼回頭狡黠地看著凱華,不忘最后“嘭”的一聲又補上了一槍。我忽然覺得小樂的眼睛里閃動著某種詭異的東西,讓我既恐懼又因其神秘而被深深吸引。

這該死的聾子。凱華憤恨地說。

他還是孩子,不懂事,和他生氣犯不上。我勸慰他的同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嚇得手腳冰涼。

哼,有他哭的時候。凱華臉色逐漸恢復紅潤,聲音卻冷起來。

凱華說自己是個“言行合一”的人,當初勸我合伙時,他曾以此為籌碼加以標榜。事實證明,他惦記的東西,總能想方設法搞到,哪怕手段卑劣到極點。他說這是一個窘迫、孤獨的留守少年無辜被群毆后,躲在稻草垛里哭泣一夜得出的頓悟,雖然我不相信。只是可惜了“言行合一”,一個挺道德的詞,到他這兒成了抹布,看似光鮮,里面沾滿污垢。為此,我整整惴惴不安了一個中午,唯恐小樂激怒凱華,讓他做出殘暴的事。

下午,老婦人拿著長桿子要去蝦池,我靈機一動,笑著問小樂,愿意去釣魚嗎?

小樂遲疑地看著我,又看看凱華,小嘴一咧笑了,忙不迭地點頭。

終歸是個孩子,好哄,我心想。

貝殼堤的海岸線很柔和,以內弧形環抱著大海。小黃狗撒著歡兒地在前面引路,不時站住回望一下,催促似的汪汪地叫兩聲。我們拿著釣竿、水桶跟在后面,沿海灘往東走。休閑鞋底子薄,腳趾穿透膠底重重踩在貝殼上,我感到一陣陣刺痛。走了大約三百多米,有個天然碼頭,像個精巧的葫蘆嘴,吐納著隨海水而至的生物。沙灘上,立著一根腐朽的木樁,下面是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錨。相比于泊在岸邊的漁船,那鐵錨顯得有點大,像王府豪宅的黃銅門釘鑲在了一扇柴門上,透著一股沒落的破敗相。碼頭那邊,目光所及之處還有兩戶人家,散落在鹽堿地上。

舒緩的堤岸在此處變得陡直,海浪從大海深處層層疊疊涌進來,沖刷著兩側的堤岸,翻滾著抵達內灣。泊在淺灘的小漁船隨著海浪上下搖擺。海浪掠過木樁,往前奔涌著觸及海灘,再欲往高處攀爬卻已后力不足,只好頹然回落,繼續積蓄著下一輪浪頭的力量。

這就是月亮牽引的海潮。老婦人說。她還要去蝦池,拿著桿子獨自繼續往前走去。

難道今晚將是個月圓之夜,我想。

小樂對釣魚并不陌生,我們選了個堤岸垂直度較高的地方坐下,從桶里撈出一枚小蝦掛在魚鉤上。我曾跟著父親在小河溝里下過“迷魂陣”,就是用竹竿牽拉著網眼細密的漁網,在水面擺起一條長龍形的網陣,網只留一個進口,魚一旦游進去,不論大小,都能悉數打盡。但用魚竿釣魚還是第一次。我握著魚竿既興奮又激動,父親癡迷大海的遺傳因子瞬間被激活,什么追逃、驚恐早已煙消云散,仿佛那已是很久遠的事,與自己毫不相干。

釣線是金屬絲做成的,纖細得不過頭發絲粗。我懷疑它的承受力度,便把它繞在手指上,雙手握住嘗試著往兩邊扽。嗖地一下,右手小指根部被劃了一道細口子,血珠順著線絲汩汩往下滾。我這個愚蠢的動作引得小樂哈哈大笑。靠,我笑著嘟囔,然后舔了一下傷口,把釣線揣在懷里,又換了一根新的釣線系在魚竿上。我甩動魚竿,釣線在空中劃了個圓弧,直直地落進海里。由于用力過猛,我險些把自己也拋出去,身子一晃,忙用手撐住地,堤岸上的貝殼泥石流一樣撲簌簌地往下落。我們屏住呼吸,專注地盯著垂直于海面的釣線。黃狗也在一旁期待地望著海面,它迎風而立,土黃色的毛發隨風飄揚,像個塞外戍關的將軍。

我屏氣凝神,專注地盯著釣線沉入海里的那個亮點。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太陽斜照海面,被滾滾波粼反射得金光燦爛。看得久了,波光化成針刺得眼睛生疼,整個人像浮游的藻類置身在海面上,悠悠蕩蕩,有種夢幻般的眩暈感。

魚上鉤了。小樂一聲驚叫。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再看釣線,正在海里一下一下地繃緊。魚真上鉤了。我連忙往回收線,準備起竿。

釣鉤越拉越近,黃狗興奮得團團轉圈,終于按捺不住,噗通一聲跳進海里,向釣鉤游去。有魚。它的歡快讓我更加興奮,不由得加快了收線的速度。淺灘的水面激起了水花,魚尾正瘋狂地搖擺,妄圖掙脫掉魚鉤。這時,黃狗猛地一躍,兩只前爪撲了上去,緊緊咬住,顛顛地小跑回來,把魚甩到小樂面前,全身猛地一陣得意的搖擺,甩落一身的水滴,撒嬌一樣嗯嗯地哼叫著。是一條鱸魚。小樂撫著狗頭,開心地哈哈大笑。他正在換牙期,嘴里兜不住風,笑聲“呲呲呲”地從豁牙里漏氣。看著他可愛的樣子,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頭。

呦,見過貓抓魚,還沒見過狗抓魚,看來這狗的本事不小哦。凱華說。他從地上撿了一塊糟朽、廢棄的木塊,舉到狗的眼前,用右手握著一左一右緩慢晃動。黃狗又亢奮起來,搖著尾巴,圍著他不停地打轉,眼睛炯炯發光地盯著木塊,很是迫切。凱華右手高高揚起,挑釁一般看著黃狗,然后,用力把木塊扔進海里。黃狗歡快地叫了兩聲,噗通,把自己也扔進了海里。只見海面上騰起一路水花,追逐木塊而去。木頭輕,拋不了很遠,狗很快就要接近目標。凱華不甘心,拾起地上的鵝卵石打向木塊。石子擊破海面蕩起漣漪,木塊隨著波紋向大海深處飄去。黃狗緊跟其后,用力劃水,在后面追趕。越遠離海岸風勢越大,浪頭也愈發洶涌,看著隨起伏的海浪越飄越遠的木塊,我不禁心生焦灼。小樂也止住笑,神色凝重地盯著在海面上時隱時現的黃狗。

別打了。我對凱華說。

凱華沒聽到我說話一樣,壞笑著,更密集地往海里投擲石子。黃狗疲倦了,游得很吃力,速度在明顯減慢。這時,一枚石頭直沖著它飛去,剛好打在它仰出水面的鼻子上,只見它的頭用力向上揚了兩下,忽地沉進海里。

狗,狗,我的狗。小樂指著海,驚懼地呼喊。

我顧不得多想,甩掉鞋子,疾跑幾步,一個躍身跳進海里。等跳進海里才知道,表面看上去波瀾不驚的大海下面暗流湍急。我倚仗著在村河邊學的幾下狗刨,奮力向狗沉沒的地方游去。游了不足十米我害怕了,海浪雷鳴一樣嘩嘩地擊打在耳邊,我的兩條腿被暗流擰成了麻花,根本用不上勁。我心里一陣顫栗,感覺死亡正從海底深處爬出來,獰笑著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忙掉轉頭,奮力往岸上游。越害怕,越心慌意亂手腳發軟,我連嗆了好幾口海水以后,意識開始變得混亂。后來回想,我根本不是自己游上岸的,而是剛好有一股風穿越兩堤之間的埡口,旋起一波浪頭把我打到了岸上。死亡最終以一步之遙被我甩回海底。我癱軟在沙灘上一動不動,像真正死去的人一樣。

凱華俯身看著我,晴好的太陽被他完整地遮擋在了身后。他用腳踢踢我的胳膊,說,逞什么能啊,就你,還想救狗?狗可比你強。話音剛落,黃狗伸著濕漉漉的鼻子湊了過來,圍著我的臉舔個不停。看來人的生命力遠不如萬物生靈強大,比如一棵樹,或者一條狗。

在老婦人到來之前,我們陷入了沉默——包括那條狗,懨懨無神又各懷心事地獨自坐在一邊。我倚靠著堤岸,閉著眼睛懶洋洋地曬太陽。小樂和狗蹲踞在海邊。只有凱華,悠閑地踱著方步,在貝殼灘上一枚一枚仔細尋找著漂亮的虎斑貝。一切安詳得像梵高筆下的油畫《海邊的漁船》。如果能像這樣懶散地過一輩子多好啊,我心里感嘆。

奶奶,奶奶。小樂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見老婦人沿著海灘正往這邊走。小樂迎著她跑過去,偎在她的腿邊,正大聲地和她講剛才發生的事。凱華站在一旁局促地解釋。老婦人微笑著,聽著,隨著小樂講述的內容把目光投向我。我清晰地看到她眼里閃過一道寒光,但仔細看,卻發現她微笑著,目光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她沒有對事情做任何評論,反倒對水桶里兩條可憐的鱸魚很感興趣,連聲說晚飯做“貼餅燉魚”吃。

整個晚上,小樂像個忠誠的戰士,端著槍指著凱華,不時說一句“打死你,壞蛋”。好在凱華平和了很多,偶爾還配合著聲效做出中彈的慢動作。令我詫異的是,小樂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不依不饒地對他射擊。直到上床休息,我才放下心來。暗想,凱華果真有氣量,懂得審時度勢,反倒是自己,膽小怕事不成器。窗外,夜幕暗沉,繁星璀璨,海浪一波一波沖擊著海灘,嘩嘩嘩,我感覺整個身心都在隨波飄搖,在被海水洗滌過的清新空氣里我無比舒適愜意,真想永遠這樣安靜地沉睡下去,永不再醒來。

啊啊啊……

夢里,我被凄厲的哭聲驚醒。誰在哭?是小樂在哭?是小樂在哭!我猛地坐起來,拿起手機,剛好夜里10點。

我剛想起身,凱華在旁邊厲聲說,躺下。

原來他早已經醒了,一直躺著裝睡。他果真是“言行合一”的人。我非常憤怒,低聲問,你對小樂做了什么?

嘿,幾個野豆子而已。凱華冷笑著說。

野果子有毒,會吃死人的。

人早晚都會死,早死早托生個好人家。他調侃著,語氣里滿是蔑視和不屑。

門猛地被打開,老婦人啪一下打開燈,顫著聲音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樂咋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醫生助理。再看凱華,他也正呆愣地看著我,顯然他也沒想到脫口而出的謊言會有被揭穿的機會。

失去門的阻擋,小樂凄慘的哭聲更加清晰。老婦人拖著哭腔喊,大夫,大夫,救救小樂,求你們救救孩子。

我搥了搥凱華,趿拉著鞋快步往里屋走。

一米半的木床,像狼藉的車禍現場,小樂在上面捂著肚子痛苦地來回翻滾,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疼死了,疼死了,就像一只被割了喉的雞,在地上瘋狂撲棱著翅膀做著最后的掙扎。

他會死嗎?我不敢去想。我靠近床邊,剛試圖去安撫他,就被他不停扭動著的腿腳給蹬開了。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肚子受涼,媽媽總會灌滾燙的暖水袋放在腹部,便說,給他喝點熱水試試吧。

沒人理我。回頭一看,老婦人正眼巴巴地看著凱華。我這才想起自己是“助手”,凱華才是“醫生”。凱華見我看他,煞有介事地說,是啊,先喝點熱水,先喝點熱水。老婦人忙去外屋倒熱水。

我把滿腔的憤怒凝結在眼里,利箭一樣射向凱華,同時哀嘆命運,怎么讓我遇到這個人渣,渴求已久的寧靜生活,又要被他打碎了。

他對此視若無睹,像一個真正的醫生一樣,表情凝重地接過老婦人端來的熱水,放在唇邊試了試溫度,點點頭說,喂他喝下去。

老婦人把小樂摟在懷里,柔聲哄著讓他喝下,然后像得了赦一樣熱切地等待著,等待著奇跡在下一秒發生。喝了熱水小樂滾得更歡,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像從遠山傳來的雷鳴。只聽他啊啊地喊了兩聲,蹭地站了起來,焦黃的屎湯暴雨一樣稀里嘩啦地順著大腿往下流——他腹瀉了。我們三個人圍著他一通忙。剛清理干凈,又是一陣。兩次腹瀉后,小樂癱軟在床上,只剩下了一點呻吟的力氣。老婦人忍不住哭了起來,握著他的小手,數落著自己多舛的命運。我想起母親離世前,自己跪在地上握著她垂落在床邊的手的情形,心一酸,禁不住也流下淚來。

他現在的情況非常嚴重,要趕緊送醫院才行。凱華說。他的聲音不大,卻像炸雷,我呆住了。他把襯衫塞進褲腰,又挽了挽袖口,一副迫在眉睫急于出門的樣子。老婦人止住淚,瞪著一雙淚眼呆望著他。凱華接著說,可惜我沒帶儀器,但憑我多年的經驗看,繼續等下去會有危險。最近的醫院有多遠?他問老婦人。

醫院只有鎮上有,很遠了。老婦人說。

遠也要去啊,總不能一味等著,萬一路上遇到診所或者藥店,憑我的技術也能救他。他語氣堅定地說。

我無法想象,如果失去小樂,老婦人該怎么面對慘淡的生活,是否會像當初自己安葬完母親置身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一樣失魂落魄。那一刻,我對凱華深信不疑。我后來回想,覺得自己不是輕易受到他的哄騙,而是在走投無路時,妄圖抓住他遞過來的那根纖細稻草。

老婦人用薄毯裹住小樂,又扯過床單把小樂綁在凱華的背上。凱華急匆匆地推門而出,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也許他看了,還不只一眼,只是我的思維已經凝滯,沒有體味出他眼神里飽含的深意。我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他風一樣消失在了夜色里。門“嘭”的一聲被彈回,把我和凱華隔成兩個世界。屋內瞬間沉寂,時間、空氣凝固了一樣,我和老婦人面面相覷,像兩枚被拋棄的孤獨貝殼,相互守望,又無言以對。

小樂沒事的,他會沒事的。老婦人說著,跌坐在床沿。她的話是對我說的,但更像對她自己說的,她要用更強大的心理暗示,去填滿被掏空的心。

沒事的,我機械地附和著。沒事的?我被自己的捫心自問驚呆了。怎么可能沒事,凱華會治病嗎?他會好心送小樂去醫院?當然不會,通緝令早已覆蓋所有的公共場所,他怎么可能自投羅網。那他為什么呢?我搞不懂。但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去幫他,路遠,兩人也好替換著背孩子。我說著,急忙往外走。

哦,哦哦,老婦人應聲站了起來。我剛走到門口,她又把我叫住,目光空洞茫然,失了心一樣看著我,邊從胳膊上褪鐲子邊說,你帶著,萬一需要錢就賣了它。

我眼眶一熱,說,等需要我再回來拿。說完,逃一樣跑出了門。

站在院里,我被一地明晃晃的月光驚呆了。今天的月亮真是太好了,好得有幾分詭異,就像要窺探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我對異于常理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覺得那是不祥之兆。今晚一定會發生點什么,雖然我一再提醒自己,這只是自己無端的猜測,但這個念頭卻像霉菌一樣暗暗生長。

暗夜里,萬物被月色鍍上了一層銀霜。悠長的堤壩向著天際無限延伸,也蕩漾在這月色里。同樣被月色浸染的還有總也長不高的檉柳林、綠地毯一樣的黃瑾菜、剛勁的藤蔓以及像神經末梢一樣排列的地衣和苔蘚。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它們站到堤壩上。微瀾廣闊的海面把皎潔的月光收納承托起來,像把整個夜空倒扣了一個影,有著別樣的旖旎和寧靜。我站在堤壩上左右觀望,隱約見左前方有個黑影在移動,我撒腿便追。

凱華爆發力強,但耐力不足,追上他并不難。他獨自仰躺在堤壩的外側斜坡上,頭枕著團起來的床單,正疲憊地喘粗氣。他先起身張望了一下,見是我,重又躺下,繼續呼呼地喘氣。

小樂呢?我手卡在左腹,氣喘吁吁地問。

他并不回答,只抬手,懶散地往旁邊指了指。我看到旁邊一團黑影,小樂蹲在那兒,隨后,聞到了一股屎臭。

我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不顧身子底下的貝殼像碎石子一樣硌得肉生疼。出門走得急,我只穿了件短袖汗衫,剛才跑得滿頭大汗,現在被海風一吹,感覺全身涼颼颼的,有心要凱華枕著的床單,想想算了,還是自己忍著吧。

你怎么才來,害得我背著他跑這么遠。凱華埋怨著。

你真送他去醫院?我坐了起來,硌得肉太疼。

去他媽的屁醫院,我帶他躲起來,天亮以后你回去,就說要動手術需要錢,把她的玉鐲子弄來。他說完,繼續仰望著月亮,一副無限神往的癡迷模樣。

真是狼行千里也改不了貪婪本性,他果真惦記上了玉鐲子。看著他那張無恥的臉,我真想狠狠給他一拳。

人家一老一少對咱可不錯啊,白吃白喝白住,咱咋能下得去手哇。我用哀求的語氣對他說。

你能在這兒住一輩子?你保證她發現不了我們的身份?他一下子坐起來,生硬地反問我。見我啞口無言,繼續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騙還是好的,這荒郊野外的,就是動了刀子死兩個人也不稀奇。

我爸是警察,專抓壞蛋。小樂突然喊了一嗓子,把我嚇了一跳。連續幾次的腹瀉緩解了毒性,小樂的精神好了很多。只是相隔還有段距離,他又左耳失聰,是怎么聽見的呢?或者,他根本沒聽見,只是處于自我保護憑著直覺在喊?

哎喲,你這個小兔崽子,還嚇唬人。凱華獰笑著站起來,往小樂那兒走。你爸是警察?讓他來呀,來救你呀。說著,拽起小樂的衣領慢慢往上提。小樂的腳剛離開地面,還沒來得及掙扎,凱華猛地用力一摔,小樂跌倒在地上。凱華還不解氣,又走上前,再次把他拎起來,狠狠地摔倒在地。小樂在他手里,單薄得就像一片秋后的樹葉那樣不堪一擊。我連忙上前,拉住他再次伸向小樂的手。倒在地上的小樂被摔蒙了,喘了好幾口粗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空曠靜謐的夜里,他的哭聲,像大海上遇難船只拉響的警報,格外刺耳悠長。凱華意識到了某種危險,用力推開我,上前一把捂住小樂的嘴。哭聲沒有了,它被堵在口腔里唔唔幾聲又被迫咽下了肚。我緊繃的神經剛想放松,只聽凱華哎呀一聲慘叫松開了手。小樂轉身就跑。凱華憤怒了,罵道,敢咬我,找死。說著從腰里掏出刀就追了過去。

我見事情不妙,忙在后面追。小樂終究是孩子,又生著病,沒跑幾步就跌倒在地。凱華上前舉刀便刺,小樂往旁邊一滾,躲開了。凱華再刺,我剛好趕到,抓住他的胳膊就去奪刀。他一只手爭執不過我,刀掉在了地上。小樂顧不得哭,更顧不得疼,爬起來又想跑。凱華一個箭步沖上去,雙手擰過小樂的兩只胳膊別到身后,用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嚨。我推搡著凱華的胳膊大喊,松手,松手。凱華置之不理。小樂仰面朝天,雙腳亂蹬,大張著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來。我急了,撿起地上的刀,朝著凱華的腹部猛地扎了過去,速度快得就像有股力量在吸引著刀,而我的手,只不過是放在刀柄上而已。緊接著,一股溫熱黏膩的液體流到我手上。血?是血?我的手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凱華身子踉蹌了一下,又穩穩地站住。我反倒渾身發軟,像一只呆鴨,傻站著動彈不得。凱華松開小樂,朝我狠狠揮過一拳,剛好打在太陽穴上,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接著,脖子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扼住。我感覺胸口憋悶,呼吸困難,本能地去掰他的手指,兩腳瘋狂地在貝殼上蹬踹。但已經晚了,我漸漸渾身松軟,沒有一點反擊的力氣,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月亮變得越來越大,最后化成一團慘白的霧迎面襲來。我想自己是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蘇醒過來,慘白的月亮剛好掛在當頭。我沒有死,這讓我很興奮。我緩了一下神,四處張望,看見凱華坐在地上,正用襯衫捆扎腰部的傷口。小樂已不知去向。想必那一刀減弱了他的力量,否則我早被他掐死了,我心想著,竭力屏住呼吸,手指在貝殼里一點點摸索,希望能找到點什么用來自衛,以防他一會兒過來把我當尸體處理。

隨著手臂緩慢地移動,胸口有幾下針扎一樣輕微的刺痛。我忽然想起來,那是釣線,金屬絲釣線。我頓時平靜了,仿佛身心在月光下澄澈透明成一塊冰,空洞、純凈,沒有一點雜質。我渴望一種重生,沒有恐懼,沒有牽掛,不用像驚弓之鳥。我想,除非自己死了,否則還會繼續被他逼著去騙去搶,不管自己有多不情愿。我摸出釣線,在兩只手上各纏了幾圈,悄悄地往凱華身邊挪移了半米多距離,趁他不備,猛地飛身撲到他身后,把釣線迅速套在他脖子上,側轉身,雙手搭在右肩膀上,采用背的方式使勁往后勒。凱華的頭緊緊搭在我的背上,沒有掙扎,沒有慘叫,甚至連風都嚇得噤了聲。在長時間的靜止僵持里,我的手不住忍痛,一松,釣線連同凱華掉在了地上。我這才發覺右臉頰熱乎乎的,濃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我頭也沒回,在血腥的上風處坐下。從未有過的輕松感讓我歡欣,再也不用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我想起一句話:當你從我的記憶中離開,我才能自由。這是我準備寫給一個女孩的歌,因為遇到凱華而中斷。想到愛情,我忽然羞澀起來,就像那個女孩真的站在我的面前一樣。一切都結束了,我有一種從長長的噩夢中醒來的疲憊感,仿佛聽到美妙的音樂正從大海深處飄來,連同母親寵愛的笑聲。我不由得笑了。我疲倦地仰躺在堤上,望著月亮,感覺睡意在從沒有過的疲倦里陣陣襲來,我專注地盯著月亮望著望著,終于眼皮猛地垂落,一切被它阻隔在了身心之外。我決定把一切交付給命運來審判,現在,我只想輕松地睡覺。

等我醒過來,天色已黛青,正是黎明前將明不明的混沌時分。月亮被流云遮蔽,像枚韭菜葉斜西而掛。曙色里,只見老婦人樹樁一樣站在我旁邊。

她見我醒了,從腰里抽出一條布袋扔到我腳下,說,把它裝滿貝殼,連他一起弄到船上去。她指了指我左邊。我側目一看大吃一驚,是凱華,他直挺挺地倒在旁邊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我先把小樂背回家。她不容我回答,說完轉身就走,聲音輕柔得像月亮下面倚著麥草垛講童話故事的老奶奶。

我神情恍惚,看著她從容的背影,仿佛置身在一場無法蘇醒的童話夢境里。我渴望迅速離開,如同我渴望從噩夢中醒來一樣迫切,但我不敢。我說過我是膽小的人,雖然厄運始終圍繞著我,但我對生命依然心存渴望。那婦人詭異的出現讓我深陷在恐懼里無法自拔,夜色蒼茫,我無法確定她會隱藏在哪個角落里,并伸出奪命的手。我急需做點什么,好盡快從無法預知未來的虛無中解脫出來。我用僅存的一點意識決定照她說的做,雖然我非常不想面對死去的凱華。

血腥味引得胃一陣陣痙攣地疼。畢竟在一起快兩年的時間,對他的死,我也很難過。我戰戰兢兢地湊近他,萬幸,他俯臥著倒在地上,臉朝下,鮮血漚濕了旁邊的一小片貝殼灘。我把床單擰成繩子形狀,想把它綁在他腰上。我戰戰兢兢地靠近他,盡量不觸及他的肌膚,但在系繩結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裸露的腹部,冰涼僵硬的肉感像一股酥麻的電流順著指尖躥到了頭頂。想到曾經一起的好日子,我心里充滿內疚和自責——是我,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即將腐爛的物。但等我把他背起,艱難地走了一百米以后,愧疚感消失了,更多的是對他肥胖的怨恨。

等我把尸體弄到船邊,老婦人早已經等在那兒了。她獨自坐在船舷上,靜靜地望著深邃的大海,靜默得像涂山上的一尊望夫石,隨波光流淌著一地心碎的憂傷。

她表情漠然,無視我戰戰兢兢的猥瑣樣子,像對一個真正的物件一樣,利索地把裝滿貝殼的布袋纏到尸體的腰上,解開船錨繩,回頭親切地對我說,放心吧孩子,不會有人知道的,因為沒有人可以活著離開貝殼島。說完,她跳上船開動馬達,一會兒,船連同“噠噠噠”的馬達聲一起被夜色吞噬在大海深處,一點影兒都沒有留下。海岸邊,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嘩啦嘩啦的海浪聲。

我向著船離開的方向久久凝視,好像穿越黑暗看到了那里正在發生的一切。

黎明的曙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到檉柳林“沃爾沃”黝黑的汽車頂上,又反射回來。是的,這是八月末的夜晚。是的,“沃爾沃”在幾十里外的檉柳林,但我的確看到了無數光點在眼前跳躍,就像腦回溝里棲息著的一群禿鷲,隨時會一哄而起把我給惡狠狠地吞掉。

我一時恍惚起來,陷入一片混沌迷霧里。

啊啊啊……

一陣凄厲的哭聲把我驚醒。我猛地睜開眼,眼前是暗沉的夜,而我居然躺在床上。原來是場噩夢。但誰在哭?是小樂在哭?是小樂在哭。我猛地坐起來,拿起手機,剛好夜里10點。太詭異了,恐懼順著毛細血管往身體里爬。

我剛想起身,凱華在旁邊厲聲說,躺下。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我使勁咬了咬嘴唇,很疼。不由顫著聲音問他,你干的?

他用鼻音不屑地“嗯”了一聲。

不會是給他吃了野果子吧?

你咋知道?凱華很驚詫。

我抬頭,緊盯著臥室門,一、二、三,沒等我默念到“四”,門猛地被打開了,老婦人焦急地喊,大夫、大夫,快看看小樂咋了?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一頭栽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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