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允嶺《湖人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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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允嶺《湖人瑣事》

羊肉湯

郗山村干部到韓鎮(zhèn)開會,出發(fā)費一塊錢。火車票來回三毛,剩下的四毛,拿到戲院門西的羊肉湯館喝三毛錢一碗的羊肉湯,加三碗湯水,泡幾個煎餅,熱乎乎辣乎乎的,猶若過年。八小隊隊長陳大良最饞羊肉湯,每逢開會,定備一堆煎餅,不喝五六碗湯水就算虧本兒。

20世紀(jì)70年代初,為防不買湯票者白喝湯水,添湯時碗中要有羊肉。大良家日子艱窘,又加極疼媳婦,平日喝湯先是借碗,后是借肉。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買票。臘月天寒,喝湯的人多,一直蹲到了街口,大良到王二面前小聲央求:“二弟,借咱一塊羊肉,添湯后還你。”王二點頭,給他肥肉一塊,他放在掰碎的干煎餅上。那管鍋頭的人以大勺舀湯,呼地倒來,湯水自餅堆橫流,點點入地。大良是過日子的人物,張口便接,不料肥肉飄落入口,滑滑溜溜自舌底游入咽部,鉆入食管,只留下滿口肉香!

大良不勝尷尬:借肉不是什么場面事兒,吞下不還,更不是光棍行為,于是附王二耳邊偷語:“二兄弟,對不起,肉叫我吃了……”“以后再還”的話還未說出,那心中不滿的王二便故意大聲回答:“一塊肉,你吃了就是,什么還不還的?”

一街的人都聽見這句揶揄之詞,所有人都知曉了借肉的故事。一時間,偷笑的,壞笑的,忍不住笑出聲的,借機(jī)會泄私憤的百笑響成一片。大良臉紅一陣,白一陣,又青了一陣,吞氣開會去了。

此后的許多回,大良想還這塊羊肉,皆未成功。一是王二認(rèn)為,已出過人家的洋相了,再還回肉來,自己欠賬。二是仔細(xì)想想,全怨那年月可憐。三是若再現(xiàn)還肉場面,那笑話又有了下文,不值當(dāng)?shù)摹5还芾碛捎袔祝罅嫉拿孀記]能轉(zhuǎn)回。這在“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的湖畔人精神理念里,他永遠(yuǎn)懷有一種自責(zé)、內(nèi)疚和不甘心。

改革開放后,分田到戶,大良不再當(dāng)隊長。兒女們卻很爭氣,購置了一條水泥駁船,往南方運煤。大良跟了一趟船,沿大運河南下,到江蘇鹽城,發(fā)現(xiàn)那里的羊肉比微山湖賤了一半,就趁天寒買回幾只,首先送給王二半片。那王二當(dāng)過六小隊的隊長,是場面人物,知道這半片羊肉里有骨頭,也就問清價錢,如數(shù)送來,還說:“哥啊,賤了一多半!”大良發(fā)誓絕不收錢,王二的大兒便送來一只豬頭,帶兩只前蹄,仔細(xì)算賬,價值當(dāng)在羊肉之上,大良病了半月。

大湖耗水的年月,大片的淺灘露出水面,鮮綠的湖草沖天而起,水荸薺、水花生、藕毛雪、野水蔥、竹芽草……全是牲畜的細(xì)糧。幾戶人家養(yǎng)了肉牛,創(chuàng)“魯西大黃牛”名牌,銷往香港。有人養(yǎng)了奶牛,往徐州、棗莊、藤縣、濟(jì)寧銷售鮮奶。大良叫兒女出錢,購羊羔兒百只,訓(xùn)細(xì)狗二條,當(dāng)起了牧羊漢。羊肥得流油,俊得賽妞,卻一概不賣。待至寒冬枯草連天之時,大良在堤上建起葦骨泥皮的大棚,買來生產(chǎn)隊當(dāng)年用來下粉條、如今閑置的“海鍋”,開起了“大肥羊”湯館。

開業(yè)那天,他印好大紅請?zhí)瑔握埉?dāng)年同去公社開過會的“老伙計”“仝喜”。人們早忘了當(dāng)年瑣事,或隱約記得,也不多慮,因為湖邊人一旦發(fā)財,都會顯擺一番——那捕了大魚的網(wǎng)船,還在湖中放火鞭呢!于是過節(jié)一般,聚向湖堤,與故友故交相會,尋回那時代的情調(diào)情味兒。只有王二一人心中有猜疑,借故不去。

大良黑了臉命令兒子:“去磕頭懇他!再不來,我拜上門兒!殺人不過頭點地,人不可太燒包!”

王二聞了猛訊兒,不敢消停,趕緊赴宴,混進(jìn)人堆里賣萌。緊接著,那上滿五桌的羊肝、羊肺、羊頭肉、羊眼、羊舌、羊腦、羊血、羊腸、羊排骨……外加蓮酒、菱酒、微山湖酒,五光十色,琳瑯滿目。尊湖邊人的規(guī)矩:不講道理,先干三杯。長輩令酒三杯,主持人連敬三杯,就有人馬步浮動,醉眼迷離。排大良敬酒,他已是云山霧罩,端了酒碗就喊:“兄弟爺兒們,十年了,俺大良白天想羊,夜里想羊,冬天想羊,夏天想羊……”有人答:“你想娘,娘上你姥姥家了!”大良不理,說:“今天蓋了羊湯館兒,咱好夢成真了!我敬大家喜酒,詞兒是,一人喝酒,全家發(fā)財。一人喝醉,全家光榮!”在全場哄笑里,大良一個個分敬:“這第一個酒,誰不喝誰喊我個爹!”大家喝著,回罵:“你喊我個爹!”他又喊道:“這第二碗酒,誰不喝我喊誰個爹!”湖村人對稱呼敏感,怕亂了綱常。一邊歡呼一邊又都喝干了!那大良就又喊道:“這第三個酒,凡不喝干的,就喊喝酒人個爹!”

爹不是隨便叫的。大家又忍著氣喝了。大良更是一滴不剩,抹罷了嘴,又撓罷了頭,拍了拍胸脯,又抹眼睛,最后口齒不清地道:“俺大良家……老輩兒沒……出過孬種……有一塊肉,卡在嗓里,堵在我心里……十年零三個月了……那年,三九冬天……韓鎮(zhèn)的……羊湯館……我……我丟人、現(xiàn)眼啊……”

大良的兒女一齊圍了上來,捂住了他的嘴,向大伙說:“兄弟爺兒們,俺爹喝大了,俺當(dāng)侄兒的替他侍候你們。”說著便連拉帶抬地扶著大良出了門兒。

眾人一時愣怔了,又一齊想起了那塊肉的往事,思慮了一下,覺得這世道、這年月變遷了太多。這人心、天地的變化也實在太大,變得看天看地看人都已百年。于是相互招呼著,一心喝好這酒,維護(hù)好這個酒場兒。在悄悄的議論中,一齊夸贊大良這人是條漢子,為人地道——這一股心氣窩在肚子里十年,他不結(jié)不休,也是古今湖畔人做人的味兒。

偷鴨

湯三半夜小解,聽院內(nèi)有隱約鴨噪,便從窗欞外望,見一黑影匍匐鴨窩前,一準(zhǔn)是在偷鴨。湯三心恨,想快過年了,我還指望鴨子貢救命呢,遂摸起一把鎬桿,欲加襲擊,卻忽然記起“逮賊容易放賊難”的警句,何況是打賊?于是對著門縫,大咳了三聲。正是快過年的臘月,湯三趕緊點燃準(zhǔn)備過年用的那小掛鞭炮,從門縫扔到院內(nèi),在火光閃閃里看見那賊拎起鴨子,并趁了群鴨撲翅的升力,噌地上了墻頭,嗵地跳到了院外,再無蹤影。

湯三是個聰敏人物,一看那人身手,再想某某前科,便知是百步外的鄰居四猴兒,心中喟嘆:幸虧未抓,倘若伸手,不被掐了爪子才怪!

如此慶幸著,心卻生疼:這六只麻鴨是闔家的銀行,孩兒們蹚著涼水、熱水,從湖中撿來田螺喂養(yǎng),一天6個青皮大蛋,可賣6毛現(xiàn)錢,燈油炭火,吃油買鹽,穿衣穿鞋,甚至是人情來往,全靠她姊妹六個,如今被一網(wǎng)打盡,實在是丟了財神。就這樣心痛著,蹲到了村后的路口,心想四猴兒一定會趁早趕集賣鴨。一旦堵得,就隨他同去,廝磨一路,再作道理。但是,一連兩個時辰,亦未見猴影,不免焦急。

湯三猜猜思思,又像賊一樣偷偷摸摸,奔向四猴院墻,自豁口窺望,看見鍋屋內(nèi)有紅火閃閃。忽明忽暗中,見一圈兒人手燙鴨拔毛,弄凈一只,投入鍋中,一連六只,如貴妃入浴,好不惹眼。氣恨之中,湯三想到自己的兒女,半年未聞肉腥。黃臉的老婆,扛葦子小產(chǎn),也只補(bǔ)了一個鴨蛋。前天趕沙溝集賣蛋,見有燒熟的“呱呱鴨”流油噴香,流了一口涎水,仔細(xì)算算,好幾年沒吃過鴨肉了。再一想六歲的小兒,他這輩子還未吃過鴨肉呢!他突然流出了眼淚,趕緊回家,喚起了老婆孩子,徑直敲開了四猴的破門,不容分說地沖入灶房。在葦火的照耀下,眼前閃現(xiàn)了一幅驚惶萬狀的圖景:四猴兒兩眼眨閃,雙手抖顫,張口結(jié)舌,不知所措;他那比猴兒還瘦的媳婦雙手捂臉,倚在墻角;那三個猴崽兒似的娃兒擠坐在柴灰里,皆瞪大猴樣的眼睛,最小的一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湯三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兄弟,兄弟媳婦……哥沒別的意思,咱兩家千年的鄰居,都窮。我跟你嫂商量,兩家的饞娃兒聚到一塊,吃一頓鴨肉。”四猴兒苦了臉,甩了甩兩手,仍沒話講。那媳婦兒捂緊臉腮仍未松開。湯三嫂朝一堆孩子說:“娃兒閃開,我燒鍋,咱煮肉吃!”

兩個大孩兒慌忙滾爬到墻邊,最小的娃兒竟然笑起來,抓了娘的腿,咬著舌兒說:“娘、娘,煮肉七(吃)!”

兩個男人在門邊蹲下來,抽著煙鍋。一雙女人慢慢偎到了鍋邊,一同往鍋底添柴。四猴媳婦說:“嫂子,俺沒臉了……”

湯三的媳婦說:“憨妹妹,別說了,都是窮治的。咱要當(dāng)那北京的大官兒,還不頓頓煮鴨湯喝?”

四猴的小兒問:“北京吃豬肉嗎?”

“吃!”湯嫂說。

“有羊肉嗎?”

“有!”湯嫂說。

“有鴨蛋嗎?”

這一下湯嫂無語了,想起自家從此沒了鴨蛋,眼淚就掉了下來。鍋里水已開,香味撲鼻而來。兩家的孩子一齊吞咽著口水,一同聚到鍋邊。湯三說:“兄弟媳婦,你先舀幾碗鴨湯,給孩子喝!”鴨湯盛滿了,太熱。四猴媳婦往湯里泡了煎餅,一人一大碗,娃兒們歡呼起來。湯三兒子碗里漂一塊鴨油,小猴崽伸筷子去搶:“我要又(肉),我七(吃)鴨又(肉)!”猴妻打他一掌道:“不懂事呀!”湯嫂話里有話地說:“別打呀!娃兒小,長大就不爭了!”湯三掀開鍋蓋,在湯里又撈了一塊腸油,說:“來,小子,都有都有!”

四猴兒會來事兒,對猴崽說:“小子,快過年了,給大爺磕個頭,拜個早年!”那孩兒撲通就磕,還伸了小猴爪兒喊:“壓歲錢,壓歲錢!”

滿屋的人笑起來,猴妻又罵兒子:“小孬種……”湯三說:“大爺沒錢,再來塊鴨油吧!”

小桌搬進(jìn)鍋屋,四猴兒竟拎出一瓶散酒,說:“這是準(zhǔn)備看他外老爺?shù)木疲坌值軅z先喝!”湯三說:“那咱們兩家先過個早年了!”兩只碗碰過三次,鴨肉熟了。女人們撕了兩只鴨子,孩子們開始搶肉,啃骨頭。猴崽的牙齒鋒利,咬開了一只鴨腦殼,滾熱的腦漿迸濺向群人,也沒人怪。再吃下去,盆中出現(xiàn)一串剛剛成形的胎蛋,像金色的葡萄閃光耀目。湯嫂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四猴看見了,忽然驚醒,阻攔二位女人再拆鴨子,說道:“行了行了,兄弟什么也不說了,那鴨子嫂子拿回去,全家過個年吧……兄弟我,咋說呢?自小跟大哥干活,學(xué)撐船,學(xué)割葦。你吃螞蚱也給我一條腿。那年你家死了一只生瘟的豬,還給我一副豬大腸呢……唉!我……這人!”那猴崽忽然問道:“還有腸子嗎?”湯嫂說:“等有了再給娃兒……”

四猴說:“俺大娃在橋頭跳河玩兒,不是三哥撈上來,還吃啥鴨肉?”

湯三說:“那年我上山偷蘋果,看山隊追到你家,要不是你把我藏進(jìn)地瓜窖,準(zhǔn)揍死我!”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鴨子算個啥?湯嫂又動手,拆第三只鴨子。四猴兒大聲喝止:“別拆了別拆了,別光裝筐子不看秤!趁火打劫啊?小娃的娘,那筷子是咱兒子,你也得讓它歇歇,怎么啃鴨腿像吹口琴似的,來回一拉,就完了!”

喝止歸喝止,雖然倆女人都停了筷,但娃兒們還是搶著吃鴨腿。湯三的二兒竟和四猴的大兒玩起了剪子、布、包錘,誰贏了就喝鴨腦子。

湯三的大兒心眼兒多些,悄悄問娘:“咱吃人家的鴨子干啥?”

娘小聲說:“鴨是咱的!”

兒子又問:“咱家鴨子為么上他家煮?”

娘說:“咱沒有柴禾。”

另三只(準(zhǔn)確說是三只半)鴨子已裝入瓦盆,由猴妻端了,走在前頭。后頭挽手巴肩、哩哩啦啦走出一隊人馬。湯三的懷里又揣入散酒一瓶。臨分手時,一群人聽見四猴的大兒子對湯三的大兒子說:“老伙計,下回我拿了鴨子上你家煮,剪子布包錘,贏的喝腦子!”

知音

微山湖的兩城灣里,有個“特種動物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著水獺、野鴨、雁鵝,還有狐貍。因受蒲松齡師爺筆墨的渲染,狐貍的美名頗多。確有一例動心的故事,便是當(dāng)?shù)丶矣鲬魰缘暮鼞佟?/p>

大凡養(yǎng)殖的狐貍,皆為剝皮殺肉所用,結(jié)局皆是慘字。因而狐戀的故事,不單凄美,而且可痛。兩城養(yǎng)狐分三種:中國狐貍,金黃、火紅、花白顏色。除了眼賊、嘴尖以外,小叭狗一樣淘氣。魚蝦薯糧雜食,很好招待。另一類為俄羅斯狐,多為黑色,眼球黑白分明,說莊重也行,說呆板也行,不茍言笑。然一發(fā)脾氣,便兇相畢露,不可招惹。俄狐愛食大魚大肉,若加蔬菜便抓籠嘶叫。那名貴的品種叫芬蘭銀狐,毛中空,輕柔華麗、潔白如銀。銀狐長藍(lán)眼,幾乎無白。做派矜持、冷漠、清高孤傲,食不厭精,且不愿與異族靠近,一旦飼主猜不透它的心事,便絕食罷宴,漠然抗議。

如此,養(yǎng)殖場長便信守經(jīng)驗與條文,將狐細(xì)細(xì)分類,勤勤侍弄。但據(jù)最新資料提示,剽悍的俄狐如慢慢調(diào)理,可與中國狐貍漸漸趨同——不是同化,而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的遷就。這也和地理生成的俄羅斯人一樣,既屬亞洲,又屬歐洲,無論歐亞,都有“尚可”的一面。場長懷著好奇心試驗了一下,竟真有那么一兩對中俄狐貍相戀,生出了洋娃娃般乖巧的崽兒,令場長聲名大振。

在好奇心、功利心的驅(qū)使下,楊冬把幾對俄狐、芬蘭銀狐也關(guān)在一起,夢想生出更奇的娃娃,不想銀狐被粗魯?shù)亩砗菒溃^食靜坐,不理會鮮魚、活蝦、蟹腿之類的誘惑。惱透時,竟連清水也不嘗了。而那不要鼻子的俄狐,依然嬉皮笑臉,偎偎蹭蹭,做白日美夢。及至夜間,則作奸犯科,強(qiáng)暴銀狐。正值月黑風(fēng)高,聲若少女的“小芬蘭”哭聲凄厲,令人膽寒。楊冬心疼這大塊的白銀,立即分籠,然事情并未完結(jié)。

首先是好事未成的俄狐嗷嗷喊叫,抗議場長,呼喚銀妹兒。另一端“小芬蘭”則驚驚乍乍,食宿難安。最最斯文的那只雌狐,若貞潔的“雪人”靜坐籠角,藍(lán)眼盈淚,對魚蝦食水視而不見,似有坐化的決心,令場長心悸。更奇怪的事情接連發(fā)生,偏安一隅的國狐也生騷動,嘁嘁喳喳中,有一金黃男狐沙音長歌,雙眼緊盯的竟是“雪人”。

那“雪人”凝望歌聲生發(fā)的地方,望著那融紅湖面的落日,靜若處子又楚楚動人。當(dāng)楊冬止金黃男狐不住,金黃男狐聲至喑啞時,“雪人”竟也歌唱起來,且是胸音渾厚的美聲。懵懂的楊冬這才醒悟,幾日來“雪人”凝視的去處,恰是金狐的方位呀!而且,金黃男狐沙音再起時,竟與“雪人”和為了一律,漸行漸遠(yuǎn),又有分部的輪唱,還懂和聲。哦!太陽從西邊升出來了!石頭從水里浮起來了!面對這難解的怪事,聰明的楊冬悟道:這是一對知音!音樂是“狐類”共同的語言!同是天涯淪落狐,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她)們要歌唱,要自由了!

楊冬連夜將兩籠搬至一起,雄的金狐、雌的銀狐,絕好的金銀配。但是,二狐卻不再齊奏,只以那仿佛人類的雙眼互相暖視。嘲笑、嫉笑聲發(fā)自俄狐居處,粗劣而鄙俗。歡快的噪聲源自國狐群里。好事能做好的楊冬領(lǐng)悟了狐仙旨意,忙將“二狐”合關(guān)一籠,探秘般退至暗處,用與狐朋相同的眼神,偷看“二狐”如何做戲。

然而,一夜無話。知音們的矜持與高雅,令狐朋臉紅。二三日又無故事,令楊冬興味索然。吟詩誦詞的歌唱,只會影響眾狐的睡眠。楊冬無奈,只得又將它們分開。

分開的二狐間隔一架國狐、一架俄狐,閃閃晃晃中,互望個影影綽綽,頗有詩意。于是金狐便頌詩歌,沙聲沙瓤的西瓜味兒。銀狐輕聲隨和,如仲秋月光陰柔,充滿磁力。假若楊冬懂得音樂,就會將金狐之唱比作抒情漁歌,將“雪人”的美聲喻如柔板,給眾狐無盡的精神愉悅。然而,他那點“狗吃青草學(xué)羊(洋)了”的知識,只知狐唱消耗精力、體力,影響了狐類的睡眠。他大聲呵斥金狐,無果。臟話羞辱銀狐,無效。而動手揍男狐之時,竟引發(fā)了眾狐的起哄,弄不清是叫好還是抗議。

世上就有永遠(yuǎn)弄不清的事,何況狐類?楊冬做了個口罩捂住金狐的口,十分好使。不料那同籠的內(nèi)奸偷偷幫其解脫,真是獵手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狐貍。于是單獨禁閉,令男狐無計可施。但芬蘭小姐的柔板卻忽然變成尖叫。繼而所有的銀狐、金狐、火狐、黑狐都惡叫起來。無奈中楊冬捉住“小芬蘭”也戴上口罩,再對眾狐明確警告,如再搗亂,全體封口!

狐場一片寂靜,楊冬想起了京戲《智取威虎山》中的道白:“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啊!”

然而,于無聲處爆響了驚雷:第二日晨起為銀狐喂食,楊冬發(fā)現(xiàn)“小芬蘭”胸前流血。銀亮的一塊毛皮,像是被刀剝離,露出了鮮紅的嫩肉。驚異中再想細(xì)究,竟眼見“小芬蘭”斯文地蜷縮了銀爪,捉住破皮又一次撕扯:在咝咝的扯裂聲中,嶄新的創(chuàng)口血花迸濺,染紅了銀亮的皮毛。楊冬真正地心痛欲裂,也真正被活活嚇傻了:千元一只的銀狐種子,養(yǎng)成領(lǐng)皮價值上萬!而且,而且這智勇的狐類,竟有此超人的膽氣豪氣,與他決高下嗎?

他想起時下的一句套話:“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堂堂的微山湖漢子,難道還不如小小的女狐有方?他拿起鋼鋸,截一節(jié)塑料管兒,套住“小芬蘭”的胸腹,再瘋再野的她,也只撓得水管吱吱作響。第二日早上,倆眼發(fā)花的楊冬驚見,“小芬蘭”的管子又被幫兇解脫了,胸腹的接口被完全抓開,肚腸流出一片,狐身早已僵硬,只一雙藍(lán)眼如冰瑩透。

事實證明:人要比狐貍、野狼、老虎、毒蛇殘忍。心痛又賭氣的楊冬當(dāng)著眾狐的面兒,聽著眾狐的尖叫,嚓拉拉剝下了銀狐的毛皮,著急地將其熟軟熨平,縫制在自己的小襖領(lǐng)上,開始向一只只的黑、白、金、銀、花狐示警、示威!

所有的狐貍都在顫抖,剽悍的俄狐也哇哇怪叫,似在討?zhàn)垺8哔F的銀狐緊閉了雙眼,不再飲食。一片靜寂的國狐那邊,仍戴著口罩的金狐卻一動不動。他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便打開籠蓋,想拿起它當(dāng)眾剝皮。那金狐卻突然躥跳,雙爪抓撓著他的頭臉、脖頸,鋒利的牙齒咬住了銀狐皮的一端,嗤嗤有聲地將它撕扯開來,又懸墜楊冬背后,發(fā)出病人樣的咳聲、喘吁聲,吊掛、撞蕩、踢蹬、搖拽,終于卷裹著狐皮摔跌于地時,便像傳說中的狐仙駕起一片白云,飛過了大湖的堤頂。

幾年后,在浩瀚的葦蕩里,有漁人看見金狐在舞唱,身上頂裹著那條銀狐皮領(lǐng)兒……

傻俊角

“傻俊角,我的哥,妹妹藏你心窩窩……”古戲里美女這樣唱美男。郗山村的徐山長得真俊,不單額廣鼻挺、濃眉大眼,還皮膚白凈,身材高挑,寬肩窄臂。1950年代,他到沙溝街趕會,被一位美女教師看中,托人求嫁,只要求徐山“倒插門兒”,隨她住娘家。徐山年方二十,卻認(rèn)老理:“倒插門兒還算男人?”一刀剜卻了心頭愛肉,絕不結(jié)緣。俊女子說:“傻哥哥呀!俺可是干部呀!都什么年代了?你不娶我,我就死!”徐山說:“你要想不開,我就先死給你看!”女教師聞此,痛哭一場,趕緊另尋嫁了個男干部。

十六歲的姨妹得知此訊,當(dāng)天來到姨家,說:“姨呀,若待俺哥被人搶走,倒不如我倆定親。甥女兒侍候姨娘,總比外人貼心!”

徐山娘愛聽這話,瓷娃娃一般的外甥女兒,溫柔美麗,聽話乖巧。年年來姨家串門,戀著不愿離開。湖畔上有“姨娘親,輩輩親”的說道,徐山一聽,拍手稱快,覺得是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洞房花燭之日,別家人像看好戲,艷羨不盡。

婚后一年,生一男兒,如父母美白可愛。但頭勾,手抖,目光呆滯。到徐州的大醫(yī)院一看,診斷為腦癱。于是又生一漂亮小子,癥狀如兄。再生三子,竟是一致。

如此,徐山兩口的日子就從董永、七仙女降到了倒霉夫妻地位,三十不到的俊媳婦,竟然花白了頭發(fā)。國家醫(yī)療隊對湖區(qū)普查,診斷:近親結(jié)婚所致,不要再生孩子。徐山罵村干部道:“壞種,把我的家丑報到中央,這家人還能活嗎?”

村干部答:“孩子的病要治,還要成長、生活啊!”

徐山答:“俺憨兒有憨福,廟上的泥胎住瓦屋呢!只要會吃會喝,就不叫憨!”

事實的發(fā)展是,孩子雖會吃會喝,仨娃兒十七大八之后,無勞動能力,竟吃不上飯了!微山湖連年洪災(zāi),上級評發(fā)救濟(jì),他家救濟(jì)最高。張榜公布后,徐山瘋了:肩扛切草的鍘刀,圍村子罵了一圈——罵村人“墻倒一溜歪”,一齊小看他徐家,說有誰見過沒飯吃活著的娃娃?說我窮?徐家的俊兒子,光著屁股也比你穿干部裝的人物體面。那該發(fā)窮戶兒的救濟(jì)錢糧,誰送我家,我砍死誰!我老輩兒都混得比你們體面!

從此無人敢送。于是他帶著娃兒,白天下湖撈魚摸蝦,夜晚打草割葦。那年春,他親手蓋起的五間草屋,未用一根竹木,全用葦草。未用一磚一瓦,全用泥坯。泥坯是一家老小一塊塊脫成,仨娃兒撲伏泥地、和泥脫坯的情景,無人忍看,無敢傳說。一家人吃湖中苲草,吃粗劣的糧食。他和妻親教仨兒識字,打算盤,還教了唱歌……

后來,仨兒子先后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肌肉萎縮。一個個死去。不久,妻子愁病而死,他親手一個個殮入自己澆鑄出的水泥棺材里,按輩分、長幼埋葬,在墳地陪睡一年。

到了1970年代,徐山不過五十歲,但須發(fā)皆白,瘦骨嶙峋,滿面溝壑,牙齒掉光,手腳上的老繭,像貼了厚層的豬皮。他每天扛一桿鐵锨,撅著一只盛了湯飯的瓦罐,下微山湖挖藕,每日五更前到沙溝集賣掉,經(jīng)年一律。終有一日,鄰人見他一連數(shù)日不歸家門,空無一物的房內(nèi)又難有線索。公安局最后的判斷是,他掉入了溏稀泥漿的藕塘。這些深塘滿盛稀泥,滿布湖灣,一旦有人陷入,無法自拔。若逢夏日,干渴悶熱,密生的葦荷又將呼救的聲音消解,人陷進(jìn)泥底,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家人的命運太過凄慘,村人自發(fā)地集結(jié),蹚水跋泥,尋找多日。四圍八鄉(xiāng)紛紛傳說他家的悲劇。設(shè)在縣城里的一個慈善機(jī)構(gòu)卻突然報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一個形象酷似、名也叫徐山的年邁湖人在1966年唐山地震后捐獻(xiàn)了二百塊錢,因這在當(dāng)時是特大數(shù)額,一群人不厭其煩地好生追問錢的來由,他發(fā)了沖天大火,道:“問什么問?窮人的錢不管花嗎?我這錢一不是偷的,二不是私印!我徐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家住郗山九隊,錢是我流血流汗、下湖挖藕掙來的!我捐給唐山和我一樣的倒霉鬼。要,就收下,不要就散熊!”

“散熊”是湖邊人的一句粗話,是“拉倒”或者“算了”的意思。但是,鄉(xiāng)鄰百里,并未讓他的故事“拉倒”或“算了”,我當(dāng)個有良心的文人,當(dāng)然要記上一筆,加入《瑣事》。

三八二十三

微山湖東畔,有條小河,叫水羊河。按湖人的稱謂,公羊叫羯子,母羊叫水羊。水羊溫柔,潔凈,歌聲朗亮,模樣鮮亮,清亮的小河以其冠名,再妥帖不過。河上有一石橋,橋兩端各有幾株垂柳,再婀娜不過。橋南柳下,支一豆腐攤兒。賣豆腐的女子,名叫水妹兒,看那如豆腐粉嫩的臉兒,如柳絲飄柔的長發(fā),如河水流淌的話聲,真是個水做的妹兒,再迷人不過。水妹兒會唱豆腐歌謠,有江南姥姥的蠻音兒:

咕嚕嚕,咕嚕嚕

推起石磨磨豆腐

價錢小,營養(yǎng)足

吃肉莫如吃豆腐……

可人的小水羊模樣,再以小水羊的奶音唱歌,早把人唱出饞蟲。銀刀兒嚓嚓響起,銀塊兒一方方打去,隨著嬉笑,到各家油鍋里鑲金邊兒。一支完整的曲兒,從序奏到尾聲,美妙無比。但是,雜音來自橋北的柳下,隨著一口憨粗的歌兒起,柳蔭里又支起一方豆腐攤兒。一個臉黑得油亮、牙白得出奇的憨壯小子,敲響了豆腐刀兒:

鋼刀打,油鍋煎

煎得個豆腐鑲金邊

吃到個嘴里噴噴鮮

不買豆腐真是憨……

憨小子唱人憨,反諷的意味深長。下田收工的人們圍攏過來,逗他多唱幾支憨歌,這憨牛兒隨口又唱:

十七十八月黑頭

黑兩口兒打黑豆

一場黑豆沒打完

黑妮兒養(yǎng)出個黑丫頭

黑丫頭長大磨豆豆……

“唱完黑,再唱個憨的!”好事者逗他,他隨機(jī)應(yīng)道:“俺再憨,也知道三八二十三……”奸狡人接腔:“八毛錢一斤的豆腐,我買三斤,正好三八二十三!”

那憨牛也不搭話,隨手打了豆腐,收兩塊三毛現(xiàn)錢。貪便宜者隨上了,一人買了三斤,皆是三八二十三的算術(shù)。從眾者更多,兩板兒豆腐竟在片刻賣完。如此接連幾日,竟叫憨牛搶了風(fēng)頭。

橋南的水妹兒絕不服氣,她的花枝招展、溫口善面連同迷人的歌謠,仍是制勝的法寶,她不需降格以求,降價而售。她心中所要維護(hù)的,不僅僅是一毛八分的小錢,身份與牌價不容侵犯:

哥哥嫂嫂享口福

真金買得銀豆腐

嫂子吃了長嫩肉喲

哥哥吃了長筋骨……

還有更妙的笑話,不卑不亢,不葷不素,不是賣兩個豆腐使完的本事!但是,那黑黑的憨牛能與她比肩,水妹兒心中的委屈說不出來。終于有一天,傍晚的太陽把憨牛的影子拋到橋南的時候,水妹兒陰陽怪氣地罵街了:

大路朝天各半邊

何必擠在窄橋前

街前巷后人如潮

公平交易是祖?zhèn)鳌?/p>

憨牛愣在那里,周邊又絕無人影兒,水妹又唱:

男人做事要陽剛

親兄親弟明算賬

你不單數(shù)學(xué)不“瓦解”

算術(shù)也不像個樣

太陽很紅,憨牛的臉也映成那般模樣。娃兒那般地踟躕著,沒鼻子沒臉地蹭過橋南。然而,她像霞光般明亮看不清的臉兒,卻在瞬間里轉(zhuǎn)向東南。那掐著腰的雙肘,像粉嫩的蓮藕兒。他無端地羞愧著,卻確實說不清,為什么會擠到橋頭賣豆腐。但是,這三八二十三的糊涂賬,絕不是為搶生意!

他突然唱起了奶奶或姥姥教會的歌兒,憨聲牛氣,似和水妹或自己的命運賭氣:

鄉(xiāng)親鄰里處千年

屋搭山來地連邊

魚肉燉爛不出鍋呀

糊涂賬還要算萬年……

在這樣的一刻里,水妹兒似得到了神示,能看見晚霞里有仙子跳舞,能感覺到作歌、唱歌者都是圣賢。嗨!這么大的個人兒,不是讀過《論語》里“德不孤、必有鄰”嘛,不是知道數(shù)學(xué)里也有個模糊概念嘛!她朝憨牛輕笑了一下,那憨牛也就恣上了天,說出了一大段他本來說不出的話。

在他只顧說話的時刻,她偷偷審視著這個對手,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潔凈閃亮,小胡子粗黑茁壯,他的嗓音溫厚磁性,而那雙黑多白少的亮眼,發(fā)出的是魚鷹眼才有的光芒。他站在地上,像一棵生根的槐樹,白白的襯衣仿佛飄出槐花的清香……后來,水妹的豆腐攤兒與他合到了一起。再后來,她竟然發(fā)現(xiàn),他能悟透人間的好多事兒,包括那些貌似神秘的說不出、理不清、算不準(zhǔn)、也不需算準(zhǔn)的女人的那些三八二十三的事兒。

墜胡瞎郎

拉墜胡的人是個瞎子,姓胡,居郗山村西,人稱胡瞎(湖蝦)或瞎大哥,全不在乎。瞎郎原是極聰明的少年,因吃多了中藥致毒。眼殘后立志學(xué)琴,以求生路。

教琴的是一算命先生,算就他必有大福艷福,勸他好生學(xué)琴。他手指磨成了光片片,又包了厚厚老繭,日夜用功,四十多還孤自一人。

鄉(xiāng)間有“禿兒能、瞎子俊”的說道。看幾個禿兄,果然是呼風(fēng)喚雨,各顯神通。胡某是睜眼瞎,濃眉大眼,睫毛黑長,高額闊嘴,出口成章,過聞成誦。他拉唱的《封神榜》因人物是湖村人先祖,故家喻戶曉。自編的《微山湖游擊隊》,更是有據(jù)有典,歌有神韻,琴若天籟。眾人云:“這瞎兒若能復(fù)明,是曲藝界的明星!”聽他歌唱腔韻,剛中有柔,嘹中有亮。情致高時,插科打諢,詼諧不盡。那文詞也不知是從他胡家還是從姥姥家遺傳來的,土洋夾雜,雅俗相諧,還常借面前人物為題,指鹿為馬,比狗罵雞。

樂典中,對什么樂音最美的答詞是——接近于人聲。墜琴大概是最接近暖男聲腔“讓絲弦說話”的樂器,那胡某拉琴,極端莊坐定,昂首挺胸,閉口張目,踩踏腳梆,調(diào)準(zhǔn)琴弦,先來一段音樂鑼鼓:指頭自琴頭始,直滑至第五把位的琴筒,奏清脆小鑼嘎音。又一捋提上,奏大鑼鳴響,反反復(fù)復(fù)為開場鑼鼓。約半支煙工夫,墜琴又口吐人言,以湖畔音調(diào)發(fā)問:“兄弟爺兒們喝完湯了?”

麥場上的老少答:“喝完了!”愛占便宜的狗拉答:“喝完了大蝦(瞎)!”那墜琴趕口追問:“狗拉的姨來了沒?”眾人答:“他姨在山里呢,他娘來了!”

墜琴嘆息一聲,十分遺憾,十分逼真。狗拉娘在極遠(yuǎn)處罵道:“唱吧你個短命鬼!”

瞎郎也就拉開過門,先唱個“小偏兒”。“小偏兒”是隨口編的,誰家娶媳婦,是賀喜偏兒;誰家添娃了,是祝福偏兒;誰家死了人,他拉出女子哭腔,嗚嗚咽咽,把人拉哭。那一日開場唱道:

“山上有石頭,河里有泥鰍。一百個老娘們挺著二百個饃饃頭。俺唱書的也要有由頭。”再問狗拉姨侄兒:“你二姨到底來了沒有?”

沒人搭腔,他便唱“偏兒”:

正月初一頭一天

過了初二是初三

初四初五沒話拉

初六晨,狗拉的二姨到郗山……

狗拉的娘在近處罵道:“嚼舌頭的短命鬼,俺不看了!”眾人紛紛挽留:“別走別走,拿菜出來。”狗拉娘并不真走,只躲入草垛后頭,聽他的正篇兒。懂音響的瞎郎,選在大倉庫前做活兒,那飄蕩的回音,彰顯了十支麥克風(fēng)的效果。他唱到《微山湖游擊隊》中妻子勸郎一節(jié),妻唱道:

你去當(dāng)漢奸

人人都罵咱

狗屎貓尿都拉到咱門前……

男唱:

俺去當(dāng)漢奸

為的吃和穿

咱不種麥子吃呀吃白面

妻唱:

麻油沒香氣兒

蜂蜜味不甜

你忘了祖宗不呀不要臉

鬼子殺你叔

你姑被強(qiáng)奸

我要再遭殃

你心煩不煩

……

還有一大段勸詞,那漢奸最后的唱腔答道:

俺妻把俺勸

句句是實言

俺想起了祖宗想起了臉

從此再不當(dāng)漢奸……

那一晚瞎郎收了不少煙酒。狗拉幫他拿著,順便揣了兩盒“微山湖”煙。瞎郎道:“姨侄兒,那天我和你爹下棋,你爹剩了一個士,我剩了一個象,你爹就士(是)我,我就象(像)你爹,白忙活半天!”

狗拉半天才悟出有詐,反口罵道:“你爹是我,我像你爹!”

瞎子說:“天上掉個小火炭,掉你頭上燒誰的蛋兒?”

狗拉說:“燒你的。”想了一下又說:“燒我的。”

瞎郎大笑,又說道:“我有個筆名,你知道嗎?”

“不知道。”

瞎郎說:“隨我姥爺?shù)男眨找粒懈!!?/p>

狗拉隨口念道:“伊福、伊福!”卻正步了“姨夫”的諧音。

狗拉又知吃虧,嘟囔道:“和大蝦說話,光折本兒。”

大蝦卻換了正色,悄聲問:“你姨到底來了沒有?”

狗拉愣了一下,說:“沒來……”

瞎郎說:“來了,我聞著她的味兒了!”

狗拉激靈了一下,說:“把你能的!你是狗?”

瞎郎認(rèn)真地道:“真聞著了……你娘領(lǐng)著她,給我送饃,我摸了她的手,好像沒有骨頭……”

狗拉回罵:“你姨才沒骨頭!”

瞎郎嘆口氣,摸一盒煙賞他,認(rèn)真地問:“你說說,你姨的臉是不是像煮熟的雞蛋,剝了一層硬皮,再剝了軟皮,又在胭脂盒里打了個滾兒?”

狗拉遲疑了一下,說:“你真會胡侃!”

“瞎子都會算命,你姨那天來,搽得是‘微山湖’牌的蛤蚌油,用的是徐州‘九里山’牌牙膏,穿的高跟黑皮鞋,對嗎?”

狗拉不由得擊掌:“叫你一屁呼準(zhǔn)了!你真會算卦?”

瞎郎呆愣一陣說:“叔今年四十五了,屬龍,你姨三十七,屬鼠。龍配鼠,日當(dāng)午!最佳配偶。她和你負(fù)心的姨父離婚三年,等的就是叔……”

狗拉回罵道:“你姨等我四年哩!”說罷搶了一瓶菱米酒就逃。一出門竟撞上娘和二姨,二人剛剛偷聽了瞎郎的渾話。令狗拉不解的是,姨竟流下了眼淚。

一年后的夏天,狗拉稱瞎郎“姨父”的口吻,已很甜軟。那渾身“大寶”“霞飛”香味的二姨,和著漂亮瞎郎的琴聲演唱的“墜子”,更是勾人魂魄。后來,夫妻倆的藝名稱譽(yù)湖畔,果然是日在當(dāng)午的景象。

偷瓜

微山湖人把講故事叫作“拉呱兒”。“瓜呱兒”是一個偷瓜的故事,發(fā)生在1969年夏夜。

月牙兒未出的時辰,老隊長昭成把社員集合在打麥場上,說:“兄弟爺們兒,今晚去謝莊偷瓜!”

場上人就群情激昂地答道:“沒有孬種!澇泉地的棒子年年都叫謝莊人偷光,該偷他一回了!”

隊伍輕捷地出發(fā),肩上的小布袋隨風(fēng)飄擺。三里外的小謝莊后,正有一列火車轟轟駛過,令這些男人們的心中有野草發(fā)芽、野火燎燒。一眨眼的工夫,隊伍便蹚過了大片的豆地、玉米地,瓜地的香味從壕溝那邊飄飛過來,直入心脾。饞瓜的伙計們知道:甜的是脆瓜、西瓜、蜜瓜;香的是面瓜、香瓜、白蘭瓜。湖灘的沙板地,脆瓜有雪色的嫩肉;西瓜有火紅的瓤兒;面瓜有粗糙的顆粒,像砂糖拌了板栗面;白皮青瓤的香瓜,香汁會滿口迸濺……

隊伍在溝底集合,隊長指指瓜庵說:“看瓜的老謝賊膽,扒火車掀過鬼子的洋布,會玩獵槍,去兩個利索的堵住庵門兒!”

長腿的昭夸說:“交給我吧!這老家伙敢動,我擰他禿頭當(dāng)夜壺!”

隊伍突入瓜地,瓜庵里卻無人影。眾人放下心來,順藤摸瓜。按按瓜腚門兒,微微彈顫的便是透熟。有閑心者以食指彈瓜,音空聲悶的,保證甜熟。又有人竊竊對話了:“摘到脆瓜了嗎?”“早知道拿一個大袋!”忽一人大聲道:“兄弟爺兒們,別碰掉瓜花,要找脆瓜上東南,東南的脆瓜個個甜!”言語間打亮手電,正是看瓜的老謝,頭似香瓜光亮,卻并無獵槍在手。

眾人一驚,不知如何是好。那老謝又道:“下大雨爛甜瓜,牛毛雨爛西瓜,不緊不慢爛脆瓜。昨天剛下了中雨,那西瓜洗得清亮,摘西瓜吧!”

昭夸問:“香瓜能摘嗎?”

老謝說:“今年雨多,香瓜不香。”

昭夸又問:“脆瓜好嗎?”

老謝說:“糖茶兌了水,白白誆人嘴,雨地的脆瓜無味兒!張莊的脆瓜地高,脆得像梨兒!”

昭成說:“聽老謝的只許摘西瓜,別糟蹋別的!”

那老謝探探禿頭問:“你可是昭成弟?”

昭成說:“是我,二哥!”

老謝哈哈大笑說:“兄弟你吃瓜還親自動手嗎,我叫你侄拉一車送去,撐不死你!”

昭夸說:“說的比唱的好聽,又不是偷棒子,用大車?yán) ?/p>

老謝辯道:“偷棒子是裝作薅草,掰幾個藏在草杈里。自覺和兄弟爺兒們近乎,不能算偷。”

昭成說:“今兒我們也不算!”

老謝說:“對呀!生瓜梨棗,見了就咬。那年我偷洋布藏進(jìn)你家,還分給你兩匹呢!”

昭成說:“還有一雙大頭皮鞋!1958年深翻土地還穿呢!”

老謝大笑說:“這幾年秋糧接不下來,張莊人偷我們的大麥,俺莊偷您的棒子接口,我老謝要說聲謝謝了!”

昭成接腔說:“那算啥啊……哪村不互相偷?玩兒似的!”

眾人也說:“一家人嘛,偷著玩唄!”

那老謝越發(fā)大方地道:“小謝莊的支書是俺侄兒,天明套一輛大車,給兄弟爺兒們送瓜去!”

昭成說:“澇泉地的棒子給謝莊了!大家可同意?”

大伙兒群情激昂道:“同意!以后不用偷了!”

昭成說:“那瓜就不用背了,叫你大爺?shù)能嚴(yán) ?/p>

于是地頭放了大堆的瓜,大家拍拍手走散。老謝忽將禿頭伸向昭成耳邊,偷聲兒說道:“兄弟慢走一步,俺三妮在你莊談了個對象,男孩兒叫昭夸,他可好?”昭成看見昭夸正甩開長腿跳過壕溝,也就夸道:“小老虎一樣!粗胳膊長腿的,要掀洋布比你利索!”

“剛才跳過大壕的是嗎?”老謝問。

昭成夸他道:“二哥好眼力!”

老謝問:“孩兒有本事嗎?”

昭成說:“有!有心眼兒,能說會道,說句俗語,餓死燕子也餓不著他!”

老謝就狡黠地急問:“那個要擰我禿頭,要奪獵槍的是他嗎?”

昭成大笑了說:“對呀!你真是洋狗耳朵,堵住瓜庵門的大個兒就是!”

老謝拍了手道:“那好,那好!有種,不是個窩囊廢!”

昭成說:“要生在那年頭,也是扒火車打鬼子的料兒!”

“啥年月都行啊!有好心眼兒,敢拿敢摸,就餓不死老婆娃兒!”老謝似乎很放心。

兄弟倆也笑得咳嗽,又拉了一陣誰的心眼太死,一家人餓倒的慘事兒,唏噓不已。

吸了半夜老謝的煙,昭成坐著拉瓜的車回家。到春節(jié),昭夸果然娶了老謝家的三妮。小兩口心眼活泛,日子過得沉實。鄉(xiāng)鄰們拉呱兒,都夸老謝有眼力,有主見,擇得了好女婿。

責(zé)任編輯 任艷苓

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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