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池莉：紅艷艷辣椒掛起來》

久雨初晴，情緒振作，覺得許多事情要做。

人有許多事要做嗎？我相信這是一個錯覺。

房價究竟跌不跌？股市究竟漲不漲？數字貨幣究竟是趨勢還是圈套？這個會議是否要參加？那個活動是否要出席？突然又有任務讓你加班你加不加？每天你百度不百度？網購不網購？大到房子交易，小到叫個外賣，統統都是非常嚴肅的問題。只因你有子孫，你就得房奴一輩子。只因你餓了又沒時間，就不得不叫個外賣。只因要叫外賣，你就不得不百度一下，否則你怎么知道現在哪家餐館不錯？盡管不錯與網紅往往不成正比，難道如今你還有什么別的辦法甄別？社會流行文化，架子越搭越豪華虛浮，現場越來越高分貝、強激光、紅地毯，越來越都是知名主持人和大師輩出的嘉賓，或許你正在參加活動或許你只是閑步公園大街，都無可躲閃地被侵入和被灌漫。

如今新形式輩出，每一種新形式都有新套路。每一種新套路都有一種新拳腳。一天到晚，拳打腳踢，俗務簡直忙不完。我也曾白紙黑字，發誓“一生只做一件事”，修身養性的雄心壯志總是有的，然而仰望星空過后，還是煩惱人生一地雞毛。其實呢，最后結果總歸是白忙：人生還是譬如朝露。太陽底下還是無新事。任何新技術還是后浪推前浪，飛快陳舊與淘汰，浪浪如此，概莫能外，卻最古老問題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依然還是無法解釋的生命奧秘。

人只有真正靜下來，心才可以聽到外界響動：腳下噼啪有聲，是踩到了香樟樹落籽，黑黑圓圓的小珠珠碎了，一縷樟香躥動，沁人心脾。秋風拂面，帶來清爽又冷峻的換季消息。幾只早飛的大雁，結伴而行，堅定而明確地朝向南方。萬物都單純，真的是一生只做一件事。相形之下，對于自己的忙碌，就生發出了幾分不屑幾分羞慚。在深秋遇上一個難得好晴天，我拍了拍腦袋拍掉其他所有事，無思無想，布衣球鞋，穿過秋色中的花草樹木，去農貿集市買了兩斤新上市的紅尖椒。回家手機靜音丟一邊，取出針線盒，一只小板凳，坐進露臺的金色陽光里，選擇了顏色匹配的紅線線，一只一只穿起來，穿著穿著，就把一種慢節奏穿進了自己肉體與靈魂：你一旦專注無他，一個人的地久天長就悄悄地過來了，心平氣和的滋味，也就真真切切體會到了。還有什么比心平氣和更怡人的呢？活在宏大敘事的世道里，一個人得學會自己寵自己。現在好吃好喝已經算不得寵，能夠頤養出一份好心態才算寵。辣椒穿好了，結成一串，天然的辣椒紅，天然的辣椒香，咱就把這紅艷艷的辣椒，掛在了露臺上。退一步，望一望，果然鋼筋水泥灰色清冷的公寓，就被點染出幾分喜氣幾分生機，心里舒服得就像喝了湯。

我已經連續好幾年，在深秋季節掛上一串紅艷艷的尖辣椒。這串漸漸曬干的辣椒，同時還高度具備實用價值。我不吃辣，但偶爾想要熗個鍋。清炒油麥菜吃多了，誰不想嘗一次重口味？還有回鍋牛肉？還有干鍋雞？偶爾，辣一辣，鼻頭冒冒汗，刺激一刺激，也是生命小高潮。那么，只需走到露臺，摘一只干紅椒，剪成絲絲，熗熗鍋，你要的，就有了。更微妙的是，在許多時候，你只需要半只辣椒或三分之一呢，放心，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這種感覺真好！像我這種比較孱弱的人，平時幾乎都是萬事不由己的，所以即便僅僅只是掌握一串紅辣椒，那也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