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
作者： 王復(fù)興 【本書體例】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shù)。女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重學(xué)于齊魯之間，臨去囑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女。玉結(jié)氣死，葬閶門之外。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女結(jié)氣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吊于墓前。玉魂從墓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后，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愿，不圖別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jié)生疾，沒命黃壚(lú盧)。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現(xiàn)鄙次，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dāng)暫忘!”
歌畢，欷覷流涕，邀重還冢。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qiān，千)，不敢承命。”玉曰：“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后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還冢。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愿，復(fù)何言哉!”時節(jié)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玷穢亡靈。此不過發(fā)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王妝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赍牲幣詣冢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fā)冢，愿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選自《搜神記》)
吳王夫差的小女兒叫紫玉，年齡十八歲，才能相貌都很美好。有少年韓重，年齡十九歲，有道術(shù)。紫玉很喜愛他，私下派人傳信，愿意許配韓重為妻。韓重要去齊魯之間游學(xué)，臨走時，請求其父母去吳王處代為求婚。吳王大怒，不允許女兒嫁給他。紫玉悲怨郁結(jié)而死，埋葬在閶門外面。三年之后，韓重回來了，問他的父母，父母說：“楚王大怒，他女兒郁結(jié)氣死，已經(jīng)埋葬了。”
韓重哀慟哭泣淮備好祭祀用品前往紫玉墓憑吊。紫玉的鬼魂從墳?zāi)怪谐鰜恚匆婍n重，哭泣著對他說：“過去你走之后，曾請你雙親找父王求親，料想必然能隨從我的心愿。不料一別之后，命運如此，又有何法呢!”紫玉向左扭臉引頸高歌：
“南山有鳥兒，北山張網(wǎng)羅。鳥兒既高飛，網(wǎng)羅將奈何!意欲從君去，讒言實在多。悲結(jié)而生疾，沒命赴黃壚。命運實不幸，冤情如之何!羽族之靈長，美名為鳳凰。一日失雄鳳，三年仍感傷。雖然有眾鳥，凰不為匹雙。故而現(xiàn)鄙姿，逢君生輝光。身遠兩心近，怎能暫相忘!”
唱完，欷覷流涕悲咽不止。紫玉邀請韓重一同回墳?zāi)怪腥ァｍn重說：“咱倆死生不同路，害怕獲罪過，不敢從命。”紫玉說：“死生不同路，我也知道。然而今天與君一別，恐怕永遠沒有相會日期。你害怕我是鬼而嫁禍于你嗎?我是以誠相奉，你難道不相信?”韓重為她的話所感動，送她回墓中。紫玉與他一起飲宴，留了三天三夜，盡了夫婦之禮儀。韓重臨出來時，紫玉又取直徑一寸大的明珠送給韓重說：“既然毀壞了名聲，又絕了我倆的心愿，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望你時時注意自愛。如果到了我家，可向父王致敬意。”韓重出來后，立既到楚王那里去說明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楚王大怒說：“我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然而韓重還制造謠言，玷污亡靈。這不過是他盜挖墳?zāi)谷〕龅臇|西，假托以鬼神。趕快把韓重抓起來。”韓重逃走后，到紫玉墓向她哭訴此事。紫玉說：“不要擔(dān)憂。我今天就回去告訴父王。”楚王正在梳妝，忽然見到紫玉，驚愕得又悲傷又喜歡，問道：“你又為什么復(fù)生了?”玉跪下說：“過去儒生韓重來向玉求婚，大王不允許。玉兒名聲毀情義絕，致使身亡。韓重從遠處歸還，聽說玉兒已死，所以拿著東西到墓前吊唁。玉兒深感他情義深厚，所以用明珠贈送他，不是他挖墓所取，請恩準(zhǔn)不要追究治罪。”吳王夫人聽說，出來擁抱她。紫玉已經(jīng)象輕煙一樣沒有了。
這是一個情深義厚、凄絕感人的愛情悲劇。通過吳王的女兒紫玉與童子韓重的愛情故事，揭示了封建禮教與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矛盾，暴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家庭關(guān)系的冷酷和虛偽，同時也熱情歌頌了這對青年男女對愛情生活的大膽追求。本篇的最成功之處，就是塑造了紫玉這個閃耀著叛逆色彩的女性形象，而成為傳誦之作。
紫玉生活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最高層——宮廷中，受到了嚴(yán)格的封建倫理教育。但她卻偷偷地愛上了童子韓重，并且極為大膽地“私交信問，許為之妻”，力圖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他們天真地把自己的愛情幸福寄希望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期望能夠通過韓重父母的求婚，“度比克從大愿”。但是，冷酷的封建階級是決不會容忍他們的叛逆行為。“王怒，不與女”，是其必然的結(jié)果。紫玉不僅“才貌俱美”，而且對自由婚姻的追求也是堅貞不屈、義無反顧的。她以一死殉情，表示了她最后的斗爭和抗議。
紫玉鬼魂與韓重的相會，是她反抗性格的進一步發(fā)展。當(dāng)韓重歸來在墓前哀哭時，紫玉的鬼魂出來與他相見，并且沖破“死生異路”的阻隔，邀他進入墳?zāi)梗芭c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這個人鬼之間的夫妻團聚，盡管是短暫的、凄楚的，卻也是溫馨的、極富人情味的，具有極為感人的力量。“既毀其名，又絕其愿，復(fù)何言哉!”紫玉對封建婚姻制度的痛切控訴也是淋漓盡致的。作品以浪漫主義色彩，真切地表現(xiàn)了紫玉在愛情追求上的大膽和執(zhí)著的性格。
我國古代愛情傳奇，大多數(shù)是以“大團圓”結(jié)局的。如《搜神記》中的另一篇《河間男女》，人死之后還可復(fù)活，令其夫妻團圓。這不能不減弱對封建禮教和婚姻制度的批判程度。魯迅先生曾指出，專門設(shè)計大團圓結(jié)局的才子佳人小說是一種“閉著眼睛”不正視現(xiàn)實的“瞞和騙的文藝”。當(dāng)然，對于“大團圓”，要具體作品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論之為“瞞和騙”。本篇中的結(jié)局，就充滿著一種凄艷沉郁的悲劇情調(diào)。他倆在人世間得不到的愛情和幸福的理想，在人與鬼之間、在墓冢中實現(xiàn)了。紫玉的死亡并不意味著她生命的結(jié)束，而是使她擺脫了現(xiàn)實社會的束縛，可以在冥冥之中更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這也是紫玉反抗精神獲得勝利的一種象征。這也就更加強化了作品對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