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中宦者

作者： 張文 【本書體例】

吳雷發

吳雷發，生卒不詳。字起蛟，號夜鐘。江蘇震澤(今吳江縣)人。清諸生。性倜儻不羈。工詩文。著有《說詩管蒯(kuǎi)》、《寒壙詩話》、《琴余集》、《晨鐘錄》、《香天談藪》等集。

明萬歷中，有宦于浙者，貪虐自縱，托其子捆載而歸，選勇士數人，督役夫而行。至苕(tiáo條)中，見一翁策蹇(jiǎn簡)至，相與談，甚洽。抵暮過長林，翁忽曰：“公子裝歸之物，皆非理所得，曷不假我?以為娛老之具。”公子怒，諸勇士厲聲呵之。翁加鞭而前，行約半里許，飛一彈，中一勇士之指，諸勇士皆持兵欲與角，又數彈遍中其指。復躍至，謂役夫曰：“隨我行則生若!”諸勇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揮役夫去，悵然自失，反走訴于其父，乃令人廣捕。

逾月，公子訪求技勇，偕游西湖。見此翁行堤上，兩少年從之。公子命從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舉手，而仆者三人，余人遂不敢動。翁謂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則畫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從登焉。酒肴之陳，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賑貧恤困、鋤強抑暴之事。公子欲啟口，輒獻巨觥(gōng工)。酒酣，翁掀髯曰：“為我達尊公，無相覓也。”呼童設筆硯，疾掃數行；攜公子手，登岸共覽十八澗之勝。坐石上聽瀑聲，笑謂公子曰：“宜勉為賢人，干父之蠱，我欲將此水滌爾塵襟也。”出一緘與別，謂：“一二日間，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瑣瑣長者為。”公子歸語其父，開緘視之，則歷數其罪狀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臥之枕，截而為兩，旁有白絹，大書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惡；以枕代爾，尚其戒之。”自此召還捕者，竦然自戢(jí急)，父子俱得令名。

(選自《香天談藪》)

明朝萬歷年間，有個在浙江做官的，為人貪婪殘暴，胡作非為。他搜刮了老百姓許多財物，讓兒子押運回家。為了路上免遭搶劫，特意挑選了幾個勇士，督促著役夫往家趕。走到苕溪的路上，看見一位老漢騎著一匹劣馬來到，彼此交談了幾句，覺得十分融洽。到了天黑路過一片茂密的樹林時，老漢突然說：“你這些拉回去的金錢財物，都是不義之財，何不把它給我，以供我養老之用?”公子聽了十分惱怒，隨行的勇士也都厲聲訓斥老漢。可是，老漢騎著馬打著鞭飛快地跑到了前面，約莫走了半里路，向身后射來一彈，正中一位勇士的手指，勇士們都掏出兵器想與他決斗，老漢又射來幾顆彈丸，恰恰中了每個勇士的手指。老漢回過頭來，騎馬走到運送財物的人跟前，對役夫們說：“你們只有跟我走才能活命，否則死路一條!”那些勇士都扔下武器跪下向老漢叩頭。公子只好揮手讓役夫們都走了，自己愁眉苦臉地返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父親，讓人到處搜捕那位搶走財物的老漢。

一個多月過去了，公子尋找了一些武藝高超的人隨他一塊到西湖游玩。看見那位老漢在湖堤上行走，有兩位年輕人跟隨著。公子命令自己身邊的勇士突然襲擊逮捕老漢，那位老漢卻鎮定自若、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年輕人略微舉了一下手就打倒了公子身邊的三個人，其余的人就不敢再動了。老漢對公子說：“請你暫到我船上飲酒，可以嗎?”老漢的船停在九溪，請公子及其侍從登到船上。美酒佳肴，應有盡有，十分豐盛，不是一般人能夠擺出來的。老漢在酒席間盡講自己平生鋤暴安貧的事跡。公子想說話，常常被獻上的滿杯酒堵住了口，欲說不能。正喝到高興酣暢時，老漢捋著自己的胡須說：“替我轉告您的父親，不要再搜捕我了。”喚童仆出來鋪下紙張，取出筆硯，迅速地寫了幾行字；拉著公子的手登上岸，共同游覽了十八澗的美景勝地。他們坐在石頭上聽瀑布跌落的響聲，老漢笑著對公子說：“你應該努力做個道德高尚的人，糾正你父親的錯誤，我愿意用這些清潔的水洗掉你污濁的襟懷。”并拿出剛才寫的那封信交給他，與之告別，說：“過一兩天你就可以知道信中寫的是什么了，不要做出一個大丈夫不應該做的事。”公子回去告訴了他的父親，拆開信一看，一條條全是列的他的罪狀。第二天，父子倆早晨起來，都說自己的枕頭斷為兩截了，旁邊還有一塊白絹，上面寫著大字：“做官的要改掉你以前的劣跡，做兒子的要改掉你父親的惡習；用這個枕頭給你們做個榜樣，還希望你們以此為戒。”從此，他們把派出去搜捕老漢的人召了回來，自我警戒約束，后來父子二人都得了好名聲。

本文雖短，僅五百余字，卻結構緊湊，故事完整，情節離奇曲折，構思巧妙，富于變化。故事的中心是老翁半路截走貪官污吏勒索來的財物，勸其改過自新，這寄寓了作者勸惡從善的思想。老翁之所以敢于半路攔截公子押運的贓物，是因為他有非凡的本領。試想公子一行，有役夫若干，勇士數人，威風凜凜，神氣十足，誰能從這大隊人馬中奪走財物，誰又敢從當官的人手中奪取財物?可是，這位老翁不僅敢奪，而且輕取而勝，只用幾只飛彈便挫敗了公子的追捕，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正因為老翁有如此高超的本領，西子湖畔才能夠勸誡公子改惡從善，幡然悔悟。老翁在畫舫上、十八澗邊勸戒公子的情節、剖枕警告宦者父子的情節，都寫得曲折有致，一波三折，足見作者構思之巧妙。

書中人物著墨不多，卻都形象鮮明，各具特色。故事里的主要人物是老翁和宦者父子。老翁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有勇有謀，深明大義，頗具傳奇色彩。自稱生平“賑貧恤困，除強抑暴”，深受人們的尊敬和愛戴。他只身一人，便巧妙地制服了公子徒眾，給了公子以深刻的教訓。但老翁并不一味使用強硬的辦法。制服公子之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循循善誘，可謂用心良苦。同時，老翁又恩威并重，親筆修書一封，歷數其父的條條罪狀，并剖枕以警之，不由得宦者父子不就范。

小說描摹細膩，筆墨精煉，質樸無華，寓意深遠。老翁勸誡公子一段，實屬精彩。既寫出了老翁的武藝高強，又寫出了老翁的豁達大度，“攜公子手”四個字，極盡老翁的誠懇、親切之情。坐石上聽瀑聲，老翁笑謂公子曰：“我欲將此水滌爾塵襟也”，一語雙關，意義深遠，耐人尋味，足見老翁勸誡公子時的語重心長。

故事反映了勞動人民對貪官污吏的痛惡，但把懲治這些貪官的希望寄托在高俠義士身上，甚至勸導幾句就可以使他們改惡從善，只不過是作者的理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