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雅·黃庭堅》原文與賞析
黃庭堅
桑蠶作繭自纏裹，蛛蝥結(jié)網(wǎng)工遮邏。燕無居舍經(jīng)始忙，蝶為風光勾引破。老鸧銜石宿水飲，稚蜂趨衙供蜜課。鵲傳吉語安得閑，雞催晨興不敢臥。氣陵千里蠅附驥，枉過一生蟻旋磨。虱聞湯沸尚血食，雀喜宮成自相賀。晴天振羽樂蜉蝣，空穴祝兒成蜾蠃。蛣蜣轉(zhuǎn)丸賤蘇合， 飛蛾赴燭甘死禍。井邊蠹李螬苦肥， 枝頭飲露蟬常餓。天螻伏隙錄人語，射工含沙須影過。訓狐啄屋真行怪，蠨蛸報喜太多可。鸕鶿密伺魚蝦便， 白鷺不禁塵土涴。絡(luò)緯何嘗省機織，布谷未應勤種播。五技鼯鼠笑鳩拙，百足馬蚿憐鱉跛。老蚌胎中珠是賊，醯雞甕里天幾大。螳螂當轍恃長臂，熠耀宵行矜照火。提壺猶能勸沽酒，黃口只知貪飯顆。伯勞饒舌世不問，鸚鵡才言便關(guān)鎖。春蛙夏蜩更嘈雜，土蚓壁蟫何碎瑣。江南野水碧于天， 中有白鷗閑似我。
黃庭堅(1045—1105)為北宋著名詩人，與蘇軾齊名，是江西詩派創(chuàng)始人;他又是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黃庭堅寫詩求奇求異，用意深刻，結(jié)構(gòu)嚴謹，遣詞造句嚴守法度，詩風冷僻奇崛，在當時影響極大。劉克莊在《江西詩派小序》中評論黃庭堅說：“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窮究歷代體制之變，搜列奇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在禪學中比得達摩。”由此可見其影響之大，地位之高。
《演雅》便是《山谷集》中一首頗為詭奇怪異的詩。何謂《演雅》?這得從我國最早的一部訓詁專著《爾雅》談起。《爾雅》是漢初學者編纂的一部解釋名物的專書，共分十九篇，其中有《釋蟲》《釋鳥》各一篇，解釋各種蟲豸和鳥類。黃庭堅這首詩，寫了四十余種蟲和鳥的特性，似乎是演繹《爾雅》的，所以叫做《演雅》。但大家不要誤解，以為這也是訓詁專著;其實這是黃庭堅很巧妙地采用訓詁形式寫成的一首諷世杰作。
這首詩結(jié)構(gòu)很奇特。全詩共四十句，前三十八句為第一段，共寫了四十種蟲和鳥，除第三十七、三十八兩句每句各寫兩種蟲豸外，其余都是一句寫一種蟲或鳥;詩的最后兩句為第二段，詩人以白鷗自比。如果白鷗也算一種，那全詩共寫了四十一種蟲和鳥。
此詩以蟲鳥特性比喻世態(tài)人情，含有很深的諷刺性。如：“桑蠶作繭自纏裹”比喻作繭自縛者。“蛛蝥結(jié)網(wǎng)工遮邏”比喻羅織罪狀害人者。“燕無居舍經(jīng)始忙”比喻為營建自己的安樂窩而奔忙者。“蝶為風光勾引破”比喻經(jīng)不起外物的勾引而失節(jié)破身者。“老鸧銜石宿水飲”，據(jù)《博物志》載，“鸛，水鳥也，伏卵時，卵冷則不沸，取礬石，用繞卵以助燥氣。”這是比喻為了哺兒育女、受盡辛苦、而結(jié)果不得好報者。“稚蜂趨衙供蜜課”，課是賦稅的意思。這句是說幼稚的蜜蜂采集了花蜜回巢后，紛紛奔向巢孔，吐出花蜜，好象交納賦稅一樣。這是比喻勞力者交納賦稅供勞心者享用。“鵲傳吉語安得閑，雞催晨興不敢臥”比喻勞者不得息。“氣陵千里蠅附驥”，《后漢書》曰：“蒼蠅之飛，不過十步，若附驥尾， 日馳千里。”這是為狐假虎威、仗勢欺人者作戒。“枉過一生蟻旋磨”，《晉書·天文志》周髀家云：“譬之于蟻行磨石之上，磨左旋而蟻右去，磨疾而蟻遲，故不得不隨磨而左回焉。”這是為不察時勢、碌碌奔競者作戒。“虱聞湯沸尚血食”，《淮南子》說：“湯沐具而蟣虱相吊。”這是比喻那些臨死仍貪得無厭者。“雀喜宮成自相賀”，這是比喻那些鼠目寸光、 自得其樂者。“晴天振羽樂蜉蝣”，蜉蝣壽命極短暫，朝生夕死，這是諷刺那些得過且過、及時行樂者。“空穴祝兒成蜾蠃”，一種青黑色的細腰寄生蜂叫蜾蠃，又名蒲盧，產(chǎn)卵于螟蛉(一種桑蟲)幼蟲體內(nèi)，吸取為養(yǎng)料。蜾蠃后代即從螟蛉幼蟲體內(nèi)孵出，古人誤以為蜾蠃養(yǎng)螟蛉為子。揚雄《法言》曰：“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注謂：“螟蛉，蟲也;果蠃，蒲盧也;桑蟲子始生，而蒲盧取之于木空中，七日祝而化之， 已變?yōu)榧鹤印！边@是比喻那些無子的人為立嗣費盡心機，結(jié)果卻枉自徒勞。“蛣蜣轉(zhuǎn)丸賤蘇合”，蜣蜋蟲以摶糞作丸為美而賤視蘇合香，這是譏刺那些鉆營逐臭之徒嗜痂成癖，以丑為美。“飛蛾赴燭甘死禍”，這是譏刺那些趨名逐利之輩至死不悟。“井邊蠹李螬苦肥，枝頭飲露蟬常餓”，從鮮明的對比中， 揭露卑下貪蠹者偏能自肥， 而清高廉潔者卻常受困。“天螻伏隙錄人語，射工含沙須影過”， 以螻蛄和射工這兩種暗中害人的蟲豸來比喻社會上那些在暗中伺人過失以害人和含沙射影以殺人的肖小之輩。“訓狐啄屋真行怪”，韓愈《射訓狐》詩說：“有鳥夜飛名訓狐，矜兇挾狡夸自呼，時乘陰黑止我屋， 聲勢慷慨非常粗。”以怪鳥啄屋的奇怪行為來刺那些不自量力者。“蟏蛸報喜太多可”， 民間稱蟏蛸為喜母，認為此蟲著人衣上，便有喜事來到。但蟏蛸著衣太多，哪有那么多喜事可報?以此來刺世上那些喜歡多事的人。“鸕鶿密伺魚蝦便”，刺乘人之隙以害人者。“白鷺不禁塵土涴”，刺經(jīng)不起污俗環(huán)境的熏染而失節(jié)者。“絡(luò)緯何嘗省機織，布谷未應勤種播”，刺有名無實者。“五技鼯鼠笑鳩拙”，鼯鼠五技而窮，傳說這種鼠能飛不能上屋，能爬樹卻爬不到頂， 能游水卻不能渡谷，能掘洞穴卻掩不住身子，能走但追不上人走的速度。鼯鼠如此低能卻要譏笑斑鳩笨拙。詩人以此來刺那些不學無術(shù)、學識淺陋而偏又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低能兒。“百足馬蚿憐鱉跛”，百足馬蚿，又名馬蚰、刀環(huán)蟲，形如蚯蚓，黑紫色，體如圓筒，多環(huán)節(jié)，棲于濕地，觸之即蜷曲如環(huán)。百足小蟲偏偏可憐老鱉跛足，真乃多此一舉!“老蚌胎中珠是賊，醯雞甕里天幾大”，老蚌胎中結(jié)成珍珠，對人來講是一種珍寶，對蚌來講卻是一種危害(賊害)，以此來諷諭世上那些積寶取禍的人;蠛蠓(醯雞)將甕中當作天地，這個天地能有多大?以此來諷諭世上那些坐井觀天、 目光如豆的人。“螳螂當轍恃長臂，熠耀宵行矜照火”，螳臂當車，刺世人不自量力;螢光矜照。刺世人自我炫耀。“提壺猶能勸沽酒，黃口只知貪飯顆”，梅堯臣《四禽言》詩云： “提壺蘆(鳥名)， 沽美酒。風為賓， 樹為友。山花撩亂目前開，勸爾今朝千萬壽。”《家語》載：“孔子見羅雀者，所得皆黃口小雀，曰：‘大雀善驚而難得，小雀貪食而易得’。”此喻壺蘆提(糊里糊涂)飲酒混世能得長壽，多欲貪食卻要取禍喪生。“伯勞饒舌世不問，鸚鵡才言便關(guān)鎖”，從強烈的對比中見出世道的不平。“春蛙夏蜩更嘈雜，土蚓壁蟫何碎瑣”， 以春蛙和夏蟬聒耳的鳴叫聲來比喻世人營營逐利的各種嘈雜的聲音弄得人心煩意亂;以蚯蚓和蠹魚鉆土蠹書的行為來比喻世人錙銖必較的各種瑣碎的事情弄得人神不守舍。
以上共寫了四十種蟲鳥，作者只是準確地概括了它們各自的特征，至于寓意，作者一字未寫。但讀完以后，讀者將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種種社會現(xiàn)象。這就是這首詩構(gòu)思的巧妙處，詭譎處。
此詩的第二段僅兩句：“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鷗閑似我。”真可謂以一閑對百忙，以海鷗的悠閑自在否定了以上四十種蟲鳥的營營不息的奔忙。秤砣雖小，能壓千斤;結(jié)尾的這兩句，筆力千鈞，鎮(zhèn)住了全篇，點示了詩人的意圖，使前邊似乎瑣碎而不連貫的四十種蟲鳥的描寫，頓時活了起來，連成一片，構(gòu)成一個渾然的整體。這種組運文字的技巧，不得不令人嘆為觀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