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侵晉止惠公于秦》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秦侵晉止惠公于秦
【原文】
六年,秦歲定,帥師侵晉,至于韓。公謂慶鄭曰:“秦寇深矣,奈何?”慶鄭曰:“君深其怨,能淺其寇乎?非鄭之所知也,君其訊射也[1]。”公曰:“舅所病也?”卜右,慶鄭吉。公曰:“鄭也不遜。”以家仆徒為右,步揚御戎[2];梁由靡御韓簡[3],虢射為右,以承公。
公御秦師,令韓簡視師,曰:“師少于我,斗士眾。”公曰:“何故?”簡曰:“以君之出也處己,入也煩己,饑食其糴,三施而無報,故來。今又擊之,秦莫不慍,晉莫不怠,斗士是故眾。”公曰:“然。今我不擊,歸必狃[4]。一夫不可狃,而況國乎!”公令韓簡挑戰,曰:“昔君之惠也,寡人未之敢忘。寡人有眾,能合之弗能離也。君若還,寡人之愿也。君若不還,寡人將無所避。”穆公衡彫戈出見使者[5],曰:“昔君之未入,寡人之憂也。君入而列未成,寡人未敢忘。今君既定而列成,君其整列,寡人將親見。”
客還,公孫枝進諫曰:“昔君之不納公子重耳而納晉君,是君之不置德而置服也。置而不遂,擊而不勝,其若為諸侯笑何?君盍待之乎?”穆公曰:“然。昔吾之不納公子重耳而納晉君,是吾不置德而置服也。然公子重耳實不肯,吾又奚言哉?殺其內主,背其外賂,彼塞我施,若無天乎?若有天,吾必勝之。”君揖大夫就車,君鼓而進之。晉師潰,戎馬濘而止。公號慶鄭曰:“載我!”慶鄭曰:“忘善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鄭之車不足以辱君避也!”梁由靡御韓簡,輅秦公[6],將止之,慶鄭曰:“釋來救君!”亦不克救,遂止于秦。
穆公歸,至于王城,合大夫而謀曰:“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之、與復之,孰利?”公子縶曰:“殺之利。逐之恐搆諸侯,以歸則國家多慝[7],復之則君臣合作,恐為君憂,不若殺之。”公孫枝曰:“不可。恥大國之士于中原,又殺其君以重之,子思報父之仇,臣思報君之讎。雖微秦國,天下孰弗患?”公子縶曰:“吾豈將徒殺之?吾將以公子重耳代之。晉君之無道莫不聞,公子重耳之仁莫不知。戰勝大國,武也。殺無道而立有道,仁也。勝無后害,智也。”公孫枝曰:“恥一國之士,又曰余納有道以臨女,無乃不可乎?若不可,必為諸侯笑。戰而取笑諸侯,不可謂武。殺其弟而立其兄,兄德我而忘其親,不可謂仁。若弗忘,是再施不遂也,不可謂智。”君曰:“然則若何?”公孫枝曰:“不若以歸,以要晉國之成,復其君而質其嫡子,使子父代處秦,國可以無害。”是故歸惠公而質子圉[8],秦始知河東之政。
【注釋】
[1]射:虢射,晉國大夫。
[2]步揚:晉國大夫,姬姓,晉公族郤氏的后代。因食邑在步,故名。
[3]梁由靡:晉國大夫。韓簡:晉國大夫,韓萬的孫子。
[4]狃(niǔ):因襲,習慣,習以為常。
[5]彫(diāo):通“雕”,用彩畫裝飾。
[6]輅(lù):大車。
[7]搆(gòu):通“構”,引起怨恨。慝(tè):災害。
[8]子圉(yǔ):晉惠公的兒子。
【譯文】
晉惠公在位的第六年,秦國豐收,民眾安定,秦穆公統率軍隊侵入晉國,一直打到韓原。晉惠公問慶鄭說:“秦軍已經深入國土,怎么辦?”慶鄭回答說:“您與秦國結怨很深,能讓秦軍不深入嗎?如何應付這種局面不是我所知道的,國君還是去問虢射吧。”惠公說:“您這是在責備我嗎?”后來占卜車右的人選時,慶鄭卜得吉卦。惠公說:“慶鄭對我不恭敬。”于是讓家仆徒做他的車右,步揚為他駕馭兵車;梁由靡為韓簡駕馭兵車,虢射擔任韓簡的車右,跟在惠公的兵車后面。
惠公迎戰秦國軍隊,派遣韓簡偵察敵情,韓簡說:“敵軍人數少于我們,但勇于作戰的人卻很多。”惠公問:“什么原因?”韓簡回答說:“因為您出奔逃亡時依靠過秦國,回國繼承君位時煩勞過秦國護送,饑荒時又吃過秦國賣給我們的糧食,秦國曾經給過我們三次恩惠而我們都沒有回報,所以他們才來侵犯。如今您又率兵出擊,所以秦軍沒有人不憤怒,晉軍沒有人不懈怠,因此秦軍中勇于作戰的人就多。”惠公說:“不錯。但我現在不迎擊,回去后秦國一定會經常來侵犯。匹夫尚且不可受人習慣性的輕侮,何況國家呢!”惠公命令韓簡派使者向秦軍挑戰,說:“過去秦君的恩惠,我一直不敢忘記。但我有眾多的將士,能集合他們作戰而不離散。秦君如果退兵回國,正是我所希望的。秦君如果不退兵,我也不會避讓。”穆公橫握著雕花的戰戟出來見晉軍的使者,說:“過去你們國君不能回國,我曾為他擔憂。你們國君回國后地位一時還未安定,我牽掛在心。如今他君位已定,軍隊編練已成,讓他整理好陣列,我要親自見識一下。”
晉使回去后,公孫枝上前向秦穆公進諫說:“過去您不接納公子重耳卻接納晉君,這是您不愿立有德的人而只想立順服您的人。立了卻不遂心愿,攻打以后如果不能獲勝,豈不是要遭到諸侯的嘲笑嗎?國君何不等待晉國自己敗亡呢?”穆公說:“是這樣。過去我不接納公子重耳卻接納晉君,確實是我不愿立有德的人而想立順服我的人。可是公子重耳事實上也不肯做國君,我又怎能說動他呢?晉君在國內殺了丕鄭和里克,在國外又背棄給我國城邑的許諾,他自私無信而我總是施惠于他,像這樣難道沒有上天主持公道嗎?假如有上天的話,我一定能戰勝他。”穆公于是集合大夫們登上戰車,親自擊鼓指揮進攻。結果晉軍紛紛潰敗,戰馬陷入泥濘之中動彈不得。惠公呼叫慶鄭說:“快用車來載我逃命!”慶鄭說:“你忘恩負義,而且還廢黜了吉卜,既然不用我做車右,還搭乘我的車做什么?我慶鄭的戰車不值得委屈你來避難!”梁由靡為韓簡駕馭戰車,拉住秦穆公的大車,剛要擒獲穆公,慶鄭說:“放開他來救援國君!”因此梁由靡也未能救出晉君,晉惠公最終被秦軍俘獲。
秦穆公回到王城,召集大夫們商量說:“殺掉晉君或者放逐他,或者讓他回國,或者恢復他的君位,哪個辦法對我們有利?”公子縶說:“殺了他對我們有利。放逐他恐怕會引起諸侯的怨恨,將他帶回秦國將會多一個禍患,恢復他的君位,晉國君臣一旦合作,恐怕將會成為您的憂患,不如殺了他。”公孫枝說:“不行。我們在韓地的原野上取勝已經羞辱了晉國的將士,現在又要殺他們的國君以加重這種羞辱,那么兒子思念父親就要報殺父之仇,臣下思念君王就要報殺君之仇。仇恨越結越深,這樣一來,即使是小小的秦國,天下人誰不憎恨呢?”公子縶說:“我豈是只殺死晉君就算完了?我將用公子重耳來代替他為晉國新君。晉君的無道沒有誰沒聽說過的,公子重耳的仁德沒有誰不知道的。我們戰勝大國,是威武。殺無道之君而立有道新君,是仁義。勝利之后不留后患,是明智啊。”公孫枝說:“羞辱了一國的將士,又說我立一個有道的國君來管理你們,恐怕不可以吧?倘若行不通,必定會被其他諸侯嘲笑。戰勝大國卻被諸侯們嘲笑,不可以說是威武。殺弟弟而立他的哥哥為君王,哥哥雖然感德于我們卻要因此而遺忘兄弟的親情,不可以說是仁義。假如他不忘記親情而記恨我們,就是我們再度施恩而不成功,這不可以說是明智。”穆公問:“那么怎么辦呢?”公孫枝說:“不如讓他回去,以此要求和晉國締結和約,恢復他的君位,但把他的太子交換來做人質,讓他們父子輪流待在秦國,這樣我們國家就可以沒有危害了。”因此秦穆公釋放惠公回晉國,晉國把子圉交換來做人質,然后秦國便開始專心管理河東五城的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