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納蘭性德》原文與賞析
納蘭性德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 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
瞬息浮生, 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 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 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 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 塵緣未斷; 春花秋夜, 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 減盡荀衣昨日香。
真無奈! 倚聲聲鄰笛, 譜出回腸。
詞人于妻子逝世后,朝思暮想,竟至夢中相見。生前并不善于寫詩的妻子,居然在夢中贈給他兩句詩。這兩句詩借月抒情,沉婉動人,引起了詞人的回憶。詞的開頭以“低徊怎忘”導出過去一幕幕充滿柔情蜜意的場景。
一憶“繡榻閑時,并吹紅雨”。在那暮春之時,妻子停下手中的繡花針,夫婦雙雙斜倚繡床,一同吹著那窗外飄落進的桃花。桃花紅艷,娟美動人,可是終要紛紛凋殘,豈不引起“瞬息浮生,薄命如斯”的感慨。詞人寫好景不長,寓含著夫婦情愛不久。
二憶“雕闌曲處,同倚斜陽”。這又是一幕令人刻骨銘心的情景。夫婦同依欄干,看著夕陽西沉。落日余暉,灑滿大地,朗朗天宇,布滿晚霞。天地之間一片輝煌,萬道霞光。可是接著便是日落西山,暮色蒼茫。這怎不也勾起“瞬息浮生,薄命如斯”的感喟,如同見桃花殞落一樣,也包孕著人生感嘆。
三憶“夢好難留”。夢中相見,妻子的“遺容”還是那么秀美端莊,那么嫵媚可人,可是猶如神風吹過,轉眼不見;妻子不僅“語多”,而且贈詩,可是千言萬語“不復能記”,美妙的詩句不得完篇,這也是“瞬息浮生,薄命如斯”。
詞人的“三憶”歸到一根弦上,好景不長,人生短暫。昔日的恩愛如流水消逝,夢中的美景似飄風消失。
詞的下片則寫即使上窮碧落下黃泉,能找到妻子,也不能緩解自己的哀傷。一是如再見妻子,“短發朝來定有霜”,她也青春不再了,頹顏白發,豈會再有當年繡榻旁、曲欄邊的美貌。即就是心不變貌不衰,情仍濃,可是“春花秋夜,觸緒還傷”。真是“人間無味”,天上也無味。
這首詞既反映了詞人對亡妻的無限懷念,情意纏綿,也流露出他頹廢的情調。詞人既看到世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艷麗的桃花,瑰麗的夕照,如花的美人,似蜜的愛情,一切都令人陶醉、神往。可是詞人更注目于它們的如電之閃,如風之逝,只曇花一現而已。詞人這種“瞬息浮生”的人生觀,使他的詞情調低沉抑郁,哀思過多,近于病態。納蘭性德的悼詞,其夫婦情深固然感人,而其“人間無味”的虛無主義,一無樂趣、了無希望的觀念,實不足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