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選一)·龔自珍》原文與賞析
龔自珍
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nèi)空。
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墮晉賢風。
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回腸蕩氣中。
萬一禪關(guān)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龔自珍(1792—1841),又名易簡、鞏祚,字璱人,號定庵,晚年又號羽琌山民,浙江仁和縣(今杭州)人。清代杰出的思想家、文學家。道光進士,官禮部主事。通經(jīng)學、小學和史地學。曾與林則徐、魏源等結(jié)宣南詩社,講求經(jīng)世之學。在政治上反對封建制度的腐朽和專制,要求進行社會改革。他的詩歌表現(xiàn)對黑暗現(xiàn)實的深刻不滿,渴望變革,具有追求理想的強烈精神,所以氣勢磅礴,色彩瑰麗。但是由于看不到變革現(xiàn)實的力量,在詩歌中也出現(xiàn)了部分消極退隱和談禪的作品。他對近代文學有很大影響。
龔自珍五七言古詩感情奔放,氣勢恢宏,錯綜開闔,變幻莫測;近體律詩,豪邁莊重,深沉含蓄。在語言上強調(diào)雅俗并用,甚至不避佛教詞語。但是有一些作品艱奧晦澀,用典過于奇僻,被當時的正統(tǒng)派詩人斥為“怪才”、“妖詩”。這些詩確實不易一下子讀懂,他曾經(jīng)說出自己的苦惱:“戒詩昔有詩,庚辰詩語繁。第一欲言者,古來難明言。姑將譎言之,未言聲又吞。不求鬼神諒,矧向生人道?東云露一鱗,西云露一爪。與其見鱗爪,何如鱗爪無?”這透露了清王朝殘酷的思想統(tǒng)治,文字獄的迫害,也反映了詩人用語“詭怪”、“奇僻”的苦衷。《夜坐》就是這方面的代表。讀他的這類作品,只要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斗爭,詩人的思想經(jīng)歷,所用典故的含義,隱晦的用心,還是可從“鱗”和“爪”中,探尋到它的真意的。
《夜坐》寫于道光三年(1823)春天,當時詩人三十二歲。四年前他到北京參加首次會試,結(jié)果沒有考中進士。二十九歲時任內(nèi)閣中書(國史館校對官)并繼續(xù)參加會試。到三十二歲,已三次名落孫山。這首詩便是他等待參加第四次會試時寫的。
首聯(lián)抒寫憂國之情。“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nèi)空。”詩人心事重重,面對著祖國東西南北的大地斜掃一眼,深深嘆息,四海之內(nèi)竟無一個出色的人材。他痛苦極了。這種心情跟他后來寫的“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暗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是合拍的。他有什么“心事”呢?原來他在擔任武英殿校對期間,對統(tǒng)治集團的內(nèi)幕、對社會有了認識:清廷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大官僚權(quán)貴寡廉鮮恥,腐敗無能;統(tǒng)治階級專橫跋扈,毫無民主;全國土地集中,農(nóng)夫悲慘;國外英俄虎視眈眈,鴉片成災……統(tǒng)而言之,封建社會進入“末世”,民族危亡,人民苦難。詩人認為要改變這一情勢,只有靠人材,人材主要是“山中之民”(《尊隱》),即在野的地主階級改革派和同情改革派的知識分子。可是超群絕世的卓越人物尚未出現(xiàn),時代的“風雷”也就不能震響,他憂心如焚,焦慮至極。首聯(lián)乍看十分奧僻,是因為用了典故。“北南東”即東西南北,為協(xié)詩律省寫。兩個典故,一是《戰(zhàn)國策》“蘇秦始將連橫”,蘇秦一度立下功勛,將分散的六國自北到南團結(jié)一心,對付暴秦東下,他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叱咤風云的英雄。當初蘇秦曾至秦說服秦惠王采用連橫政策,談到秦國東西南北四方的情況。二是漢代張衡的故事,這位杰出的科學家,又是著名文學家,曾寫過名篇《四愁詩》,用思念東西南北四方的美人來寄托對祖國四方民瘼的關(guān)注。詩人借用典故表達他作為啟蒙思想家對巨大力量的盼望。
頷聯(lián)寫自己被科舉制度羈縛,不得施展才能的郁悶。“壯歲”即三十歲,詩人未能考中進士,憑外祖父段玉裁的影響,三十歲上當了武英殿國史館校對。“周史”即周朝的圖書館史官,指春秋時期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老子。詩人是有偉大抱負與遠見卓識的,當一名校錄官,不可能過問國家大事,因而“目空一切”,深感不平。“髫年”即童年,“晉賢風”,是魏晉時期蔑視司馬氏“禮教”、具有反抗精神的阮籍、嵇康等人的風度,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贊揚了這些名士強烈的反專制政治的品格。詩人說,很遺憾自己從少年時代就沾染上晉代賢士們的風氣,桀驁不馴,反抗強暴,所以得罪了不少掌權(quán)的大人物,遭到攻擊與誹謗。說“墮”是反說,詩人實際上為自己的正直品質(zhì)、嫉惡如仇的志氣而自豪。
頸聯(lián)表達自己仍將呼號不止,戰(zhàn)斗不息。“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回腸蕩氣中。”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楚漢戰(zhàn)爭中,劉邦聽取蕭何意見拜韓信為大將軍,韓信充分施展其軍事才能,為劉邦統(tǒng)一中國作出了重要貢獻。一個是張良的故事,他也是漢初三功臣之一,在漢高祖立國過程中為之出謀劃策,建樹頗多。但是漢朝建立后,他深知君王可共患難,難于共榮華,于是激流勇退,先只應留侯之封,要了一塊小小的土地,后來還感到不安全,于是“成仙外”,逃得遠遠的,躲到深山野谷中去修煉神仙之術(shù),徹底解脫,與世無爭了。他不失為一位智者。詩人用此典故說,韓信、張良都是漢朝創(chuàng)業(yè)時的功臣,言下之意,他倆一個被殺、一個隱逸,我要建立的功勛及以后的安排,都要高于他們,可謂睥睨千古,雄視百代。“才盡回腸蕩氣中”,眼下,我將自己的才能全部傾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當然他寫詩決非吟風弄月,發(fā)個人之情,而是要召喚暴風驟雨的到來,促進政治的變法革新圖強,追求資產(chǎn)階級社會早日到來,一言以蔽之,推動我國社會歷史向前,叫讀者回腸蕩氣,勇氣倍增。不過,在里層又蘊藏著自己對改革敝政愿望不能付諸實踐的憤懣與憂愁。
尾聯(lián)表現(xiàn)執(zhí)著地追求新時代的到來,愿為她獻出全部力量的決心,情調(diào)為之一壯。“萬一禪關(guān)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禪關(guān)”為佛教名詞,佛家有“三界四關(guān)”之說,這兒比重重的障礙,如磐的黑暗保守勢力。“美人”比品節(jié)純正、才能出眾的人材,這里顯然是自指。詩人說,在自己的詩歌召喚下,在仁人志士共造維新變法輿論的壓力下,總有一天這濃重的黑幕會砉然一聲被劃破,屆時我將進入朝廷,參于變革,人們可以看到,我將象似玉的美人一樣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揮舞虹光四射、火焰萬丈的寶劍,頂天立地,所向披靡,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來。
可惜的是,作者“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他的這些閃光的思想、堅強的意志、巨大的抱負,不能為世所容,不可明朗地直說出來,因此,這首詩用了許多典故,轉(zhuǎn)了很多彎,來隱晦曲折地加以表達。它是古樸的,又是奧僻的,不易解的。我們不能不對詩人的難言之苦深表同情, 對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表示強烈的憎恨。
《夜坐》詩,在我們撥開詩人故意布施的層層迷霧之后,終于讀懂了,詩人的形象活脫脫地挺立在面前。他胸中包容著偉大的祖國,他睥睨千古、雄視百代、目空天下;他不滿現(xiàn)狀,不滿自己的地位,如脫韁野馬,離經(jīng)叛道,追求個性自由解放;他武要象韓信,文必似張良,為開創(chuàng)新時代立千秋大功,而這一點不得實現(xiàn)時,他就揮動如椽大筆,引吭高歌,喚醒社會;他對未來充滿信心,抱負高得出奇,才華超絕人倫;他就是一塊溫潤潔白的美玉,他的思想又好象一柄鋒利無比的出鞘的長劍。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形象,與其說是詩人自身的寫照,毋寧說是啟蒙主義思想家的新人形象的塑造。
《夜坐》有鮮明獨特的風格。它以抒情為主。雖然嚴守七律的格律,但在意象構(gòu)思、形象塑造、意境開拓、使用典故等方面都進行了深刻的變革。詩人的主觀意念不可羈束,在詩行中奔突沖擊,自由運行,造成新的形象,抹上了極為獨特的浪漫主義色彩。詩中出現(xiàn)了超越古今的意境,使近代詩壇巨子無法企及,為之震動、驚訝,被它深深吸引。當時不理解詩界革命先聲意義的人,說龔自珍的詩篇篇古奧艱澀,幾乎無一句可解。這是不知泰山之高,是思想境界遠未跟上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