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詩經(jīng)》》原文與賞析
《詩經(jīng)》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這首詩就字面上看,很難斷定是男的悼念妻子,還是妻子悼念丈夫。稱對方為“美”,斂尸用品為“角枕”、“錦衾”,頗似男方悼念女子,可是就詩的感情細膩、思想執(zhí)著上看,又極似女人悼念男子。先秦時稱“美”并無性別上的指定,斂尸用品不管男女都可以用華美之物,因此《毛詩》疏《葛生》時說“言此者婦人專一,義之至,情之盡”,我們也不妨姑作如此說。
本詩是《詩經(jīng)》中唯一可以確定為夫婦間的悼歌,寫得情真意切,韻致彌足,極為難能可貴。
詩的一、二章重章復(fù)疊,寫詩人到達墓地,緣景興情?;慕家巴獾哪沟厣?,“葛生蒙楚,蘞蔓于野”。葛藤覆蓋“楚”矮小的灌木。藤葛蔓延,灌木叢生,既是墓地的實景,也是詩人心境悲涼的寫照。外景和內(nèi)情,相互生發(fā),相互映照,突顯出詩人孤獨悲愴的形象。立于荒野,詩人內(nèi)心獨白:“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思想盤旋,感情翻跌?!巴觥痹诖瞬蛔鳌八劳觥敝v,而解為“失”。還記得當(dāng)時送殯至此,因此今天才追尋至此。詩人并不認為她的親人失而不存,而覺得仿佛他暫時離去,也就提出了誰和他在一起的問題,一想到他和自己分離了,頓悟他必然獨處無伴。這可以說是她想象著丈夫死后在另一世界孤身無依,也可說是顧影自憐,是自己“獨處”時心靈的透光。詩人的哀思就如那藤葛,“蒙”于楚,“蘞”于野,漫延無際,交錯糾纏??陀^之景,內(nèi)心之情,亡者之境,生者之域,融為一體。詩的第二章,和第一章同一格式,僅個別字詞略有變化?!凹焙汀俺蓖x,“域”和“野”近義,“息”與“處”近似。以近義的詞替換,固然是詩人相近感情的反復(fù),同時“域”指墓地,較“野”更具體、更明確,詩人入野后一直踏上墳?zāi)顾?。“息”較“處”更具體,也更顯其日夜無伴。第二章所寫,詩人更接近墓地了,想象更深入一層,感情也更深化一步。
第三章的后面部分保留與一、二兩章相同的格式。這樣,“獨處”、“獨息”、“獨旦”,就寫出了由白天到黑夜.到天明的全程,以一天,寫天天如此。可是這一章的前面則以“角枕粲兮,錦衾爛兮”寫其入斂時的衣被,浮現(xiàn)出了死后裝裹的情況。枕之質(zhì)為“角”,其光燦然;被之料為“錦”,其彩斑斕。這些與“旦”相切,與荊葛對比。同時以麗物尸體,以綺詞敘哀情,收到“加一倍”的效果。
第四、五兩章同一格式?!跋闹?,冬之夜”和“冬之夜,夏之日”,詞序一倒,則概括一年到頭,年年歲歲的漫長時間,都是死者“獨”生者“孤”,百年之后到一起,徹底結(jié)束這種孤獨。在《詩經(jīng)》時代夫婦哀悼就有了“谷則異室,死則同穴”(《王風(fēng)·大車》)的想法,后世也不乏“同穴窅冥何所望”(元稹《遣悲懷》),“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白居易《贈內(nèi)》)的觀念。作者對死者懷有深厚感情,死者長眠地下,她眷懷不已,認為生不能白頭偕老,死后卻想黃泉為伴,確可稱之為“義之至,情之盡”。
這首詩沒有寫婦人如何悲痛欲絕,怎樣呼天搶地,她表面是平靜的,內(nèi)心卻是劇動著,其心理描寫,又貌似從容淡靜,實是一種不見光焰的白熱,不見煙火的高溫,寫情至此,可謂能縷心繪肺,最能感人。
這首詩的重章方法和內(nèi)在感情相偕,在《詩經(jīng)》中也是別具一格,足見詩人構(gòu)思的精妙。一、二章大同小異,顯示感情的深化;一、二章與第三章大異小同,表示感情的躍進。四、五章同中有異,互補互足,既顯其哀思之永,又表其堅貞不二。四、五章與前三章大異不同,進入另一層意思的敘寫,而與前文感情又暗脈相通,潛流相續(xù)。二千年前的作者,有如此美好的情操,有如此精妙的詩篇,無愧為我國悼詩的濫觴,值得反復(fù)玩味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