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搽紅粉也風(fēng)流

肌骨風(fēng)流法 秀

孰能一日兩梳頭？得髻根牢便休。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搽紅粉也風(fēng)流。（《羅湖野錄》卷上）

這首偈頌寫得十分旖旎，像一般風(fēng)流才子的作品，很難想象出自一個得道高僧之手。作者法秀是北宋云門宗天衣義懷禪師的弟子。冀國大長公主在東京開封府造法云寺成，詔法秀住持，為開山第一祖，神宗賜號圓通禪師。

法秀平日不茍言笑，神情嚴肅冷峻，禪林稱他為“秀鐵面”。黃庭堅青壯年時好作艷詞，有一次謁見法秀禪師，被其嚴詞呵責(zé)：“大丈夫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當(dāng)時法秀正以輪回之說告誡李公麟不要畫馬，庭堅說：“無乃復(fù)置我于馬腹中邪？”法秀正色說道：“汝以艷語動天下人淫心，不止生馬腹中，正恐生泥犁耳！”（見《五燈會元》卷十七）意思是說，你的艷詞誘惑人心，死后恐怕會墮入泥犁地獄中受苦，比投胎馬腹中更慘。這個故事足以說明，法秀對描寫女色的艷詞深惡痛絕。然而，他寫這首偈頌卻是作法不自斃，所用詞匯“梳頭”“肌骨”“紅粉”“風(fēng)流”，從頭到尾描寫的都是女性形象。那么，法秀為何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許自己說紅粉，不許庭堅寫艷詞？作為一個出家人，寫出這樣的綺語，豈非更要墮入十八層泥犁地獄？

宋釋曉瑩《羅湖野錄》記載了這首偈頌的寫作背景，是我們解開疑問的一把鑰匙。話說當(dāng)年法秀與師弟懷秀一起跟隨天衣義懷禪師參禪，飽參禪理，俱有時名，禪林稱為大秀小秀。二人結(jié)伴游方，首謁臨濟宗圓鑒法遠禪師于浮山。法遠想將二人收為門下弟子，于是出示自己所寫偈頌以及所編《禪門九帶集》，并告諭說：“非上根利智，何足語此哉！”法秀暗里猜到法遠的想法，便寫下這首偈以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首偈頌又見于宋趙令畤《侯鯖錄》卷四記載：“圓通禪師秀老，本關(guān)西人，立身孤峻如鐵壁，得法于義懷禪師，不肯出世（指不肯當(dāng)寺院住持），作頌云?！彼院髞碓屓f松行秀《從容庵錄》卷四稱此為《鐵壁頌》。

“孰能一日兩梳頭”，《侯鯖錄》作“誰能一日三梳頭”。這是用女性梳頭之事比喻自己從師學(xué)道之事。法秀參究義懷禪師而得徹悟，已經(jīng)心許于云門宗，因此不再受臨濟宗法遠禪師的誘導(dǎo)。一個禪僧既然已經(jīng)跟定自己信服的老師，怎能再去成為另一個禪師的弟子呢？這正如一個女子晨妝已畢，梳裹已罷，豈能再三梳頭？“得髻根牢便休”，《集韻》謂“，結(jié)也”，這句意思是發(fā)髻既然已編結(jié)堅牢，就不必再拆開重新梳裹，一切折騰皆可罷休。“髻根牢”比喻參禪根基已牢不可動，信心滿滿。

“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搽紅粉也風(fēng)流”，還他，俗語詞，意謂包管他，保證他。肌骨，指肌肉骨骼，此指女性肌膚身形。搽，涂抹。這兩句意思是，大概可包管這女子肌膚身材美好，不必再通過外在的修飾，不必再涂脂抹粉，也一樣風(fēng)韻迷人。還原作偈頌的語境，可知這兩句是暗示自己已經(jīng)得到禪學(xué)的真諦，內(nèi)心充實，不再需要別的禪師來延譽印可。于是，法秀就這樣通過一個梳裹已畢、不施紅粉的美女形象，委婉地表達了對法遠禪師想羅致自己入門的拒絕，表達了對云門宗天衣義懷禪師教導(dǎo)的堅守，也表達了對自己已徹悟的禪旨的篤信。順便說，與法秀同行的師弟懷秀，后來改換門庭，投到臨濟宗黃龍慧南禪師門下，另搽紅粉去了。

《侯鯖錄》記載的法秀偈頌的“本事”雖有差異，但文本本身同樣是表達了法秀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堅守和自信，不靠“出世”當(dāng)住持的外在地位（即不搽紅粉）來肯定自己的道行。

這首偈頌在禪門流傳極廣，不少禪師借用其后兩句說法、頌古，如汀州報恩法演禪師直接將兩句嵌入自己的頌古：“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釵插便休。大抵還他肌骨好，不涂紅粉也風(fēng)流?！保ā段鍩魰肪矶┒懊娌糠謱懙酶鼮橄闫G。

丫鬟女子畫娥眉，鸞鏡臺前語似癡。自說玉顏難比并，卻來架上著羅衣。（《古尊宿語錄》卷二十一《舒州白云山海會演和尚語錄》）

用艷詞綺語說法，是北宋中葉以來禪門中日漸風(fēng)行的現(xiàn)象之一，這顯然與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相關(guān)。城市中的花街柳巷、瓦肆勾欄因市民審美趣味的需求而一時盛行，宋代的詞曲中，有關(guān)女性的描寫占了相當(dāng)大的比例。受此影響，禪師也常借艷詞表現(xiàn)禪理。不光是云門宗的法秀寫過肌骨風(fēng)流，而且臨濟宗的法演這首頌寫得更為綺靡。

法演禪師，西蜀綿州巴西人，俗姓鄧氏，年三十五出家。初學(xué)佛教經(jīng)論，后出蜀游方，謁見白云守端禪師，領(lǐng)悟禪旨，為臨濟宗楊岐派傳人。曾住持四面山、白云山、五祖山多處禪院。

這首頌是為馬祖的“日面佛月面佛”公案而發(fā)的。馬祖，即中唐高僧道一禪師，俗姓馬，西蜀漢州什邡人。因創(chuàng)立洪州宗，故禪林稱他為馬祖，或稱馬大師。據(jù)《古尊宿語錄》卷一記載，馬祖臨終前，寺院里的監(jiān)事問：“和尚近日尊候（貴體狀況）如何？”馬祖曰：“日面佛，月面佛。”由此可知，這是馬祖針對自己身體狀況作出的回答，因而也可能包含他對生老病死的看法。關(guān)于“日面佛月面佛”的解釋，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指光陰流逝迅疾，“金烏急，玉兔速”；有人認為日面指白天，月面指晚上，意即白天晚上都是佛；有人認為據(jù)《佛名經(jīng)》記載，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因此二者并稱表明不執(zhí)著壽命長短。那么，法演是怎么看待的呢？

“丫鬟女子畫娥眉，鸞鏡臺前語似癡”，寫的是一個髻鬟高聳的女子在雕刻著彩鸞的鏡臺前梳妝畫眉，對著鏡中自己的形象喃喃自語，其語如癡似迷。這個女子的行為與馬祖的公案有何關(guān)系呢？原來，有禪師認為，馬祖以“日面佛月面佛”回答院主，表現(xiàn)了一種拋棄了語言和思想的無分別取舍的境界，如嬰兒索物時的“哆啝”之聲，含糊不清，沒有意義。法演頌的意思與之相近，只不過用女子的“語似癡”取代了嬰兒的“哆啝”。如此比喻，是因鏡子里外女子的兩副面容可與“日面佛月面佛”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日面與月面，是佛的形相的兩面，如同女子的真容與鏡容，而佛像在形象美好方面與女子具有共同點，這也就是象征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chǔ)。進一步而言，馬祖彌留之際提及“日面佛月面佛”，雖有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哆啝之語，卻可看作是他對一生提倡的“即心即佛”的堅守，正如一個對鏡梳妝的女子，即便是喃喃癡語，也無非是對鏡中容貌的自戀。

“自說玉顏難比并，卻來架上著羅衣”，原來女子癡語的內(nèi)容是感嘆鏡中自己的容顏比不上真正的美女，因而在衣架上挑一件漂亮的羅衣穿上，由此增添了形象的光彩。那么，這里是不是在暗示，雖說“日面佛月面佛”還難以與真佛相比并，然而其答語本身的無目的性，卻除去一切生死得失之念，由此而契合佛理呢？

這首頌與公案的關(guān)系很難扯上邊，法演禪師的旨意也十分讓人費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通過紅妝女子的語言行為，贊嘆馬祖含糊答語中蘊藏的真諦。正如蜀僧云巖典牛天游禪師所說：“東山老翁（指法演）滿口贊嘆則故是，檢點將來，未免有鄉(xiāng)情在。”意思是說法演對這則公案的贊嘆，多少因為他是馬祖同鄉(xiāng)的緣故。而天游禪師則直接引用唐詩來評這則公案：“打殺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五燈會元》卷十八）徹底否定馬祖“日面佛月面佛”的意義，認為其答語本身就該被“打殺”。法演和天游雖皆為蜀僧，但前者屬于臨濟宗楊岐派，后者屬于臨濟宗黃龍派，對馬祖公案的不同態(tài)度，也許緣于派別的分歧吧。

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十九）

乍讀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花團錦簇，婉約多情，儼然就是青春少女的傷春之作，與唐人的閨怨絕句相比，毫不遜色。它若不是見于《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恐怕我們很難想象這是有關(guān)禪宗公案的闡說。根據(jù)《嘉泰普燈錄》卷十五記載，堂中仁禪師上堂說法，舉“狗子無佛性”一則公案，順口吟成這首詩以頌之?？梢娝^傷春閨怨，只是他所表達的禪理的隱喻而已。

中仁禪師，號堂，宣和初落發(fā)，往來三藏譯所，精通經(jīng)論，是義學(xué)僧。后見圓悟克勤于天寧寺，遂得大悟，成為臨濟宗楊岐派的傳人。楊岐派自北宋后期以來，以小艷詩悟道、說法、頌古成了一時風(fēng)氣。如五祖法演以“丫鬟女子畫娥眉”頌馬大師公案，圓悟克勤從“只要檀郎認得聲”悟入，又以“金鴨香銷錦繡幃”呈偈示悟。中仁這首頌古，正是忠實地繼承了克勤以艷詩說法的傳統(tǒng)。

“狗子無佛性”出自唐代趙州從諗禪師的一則公案：“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見《古尊宿語錄》卷十三）《涅槃經(jīng)》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狗子也是眾生之一，所以理當(dāng)有佛性，趙州卻回答說“無”，這豈不是違背佛理。按此邏輯推論，既然狗子無佛性，也就相當(dāng)于說一切眾生都無佛性，這當(dāng)然非常驚世駭俗了。不過，有學(xué)者認為，趙州所回答的“無”，不是說狗子沒有佛性，而是用“無”字來否定僧人的提問，即否定一切二元對立（如有與無之類）的念頭。所以，此則公案的關(guān)鍵在“無”字。所以南宋慧開禪師編祖師公案為《無門關(guān)》，以“狗子無佛性”為第一條，以“無”字為宗門第一關(guān)。

那么中仁禪師的頌古是怎樣來表現(xiàn)這一“無”字的呢？“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囀黃鸝”，這兩句是鋪墊，青春美少女刺繡時似乎心不在焉，遲遲沒有進展，因為她聽到紫荊花下傳來陣陣黃鸝婉轉(zhuǎn)的歌聲，感到時光的流逝。黃鸝的啼叫在詩詞里向來暗示春天即將結(jié)束，如黃庭堅《清平樂》詞：“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睋Q句話說，紫荊花的開落，黃鸝鳥的鳴囀，喚醒了少女的傷春意識。由此而引出后面兩句：“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弊髡邲]有寫少女如何感傷，如何惆悵，只寫了她停針不語的動作，而她那爽然若失的內(nèi)心世界都包蘊在這個動作中。這首頌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李白《玉階怨》中那個“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女子，用人物的行為表現(xiàn)難以言傳的情感。表面看來，這首頌似乎與唐人的閨怨詩并無二致，那么其禪理在何處呢？如何與“狗子無佛性”公案發(fā)生聯(lián)系呢？

在佛教看來，紫荊花為“色”，囀黃鸝為“聲”，傷春之意由此色聲而引發(fā)。但詩的重點不在這里，而在“停針不語”的那個無言凝視的時分。就停針不語的行為本身而言，它非常類似《維摩詰經(jīng)》中的記載：“于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dāng)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闭窃谶@一點上，中仁的頌古與趙州公案發(fā)生了聯(lián)系。少女無限傷春之意都化為停針不語的默然，正如趙州公案的無限禪意都化為摒棄一切語言文字的“無”。

中仁的同門師兄宗杲禪師把趙州“狗子無佛性”當(dāng)作重要的話頭來參究，并指出參究之法：“看時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要得分曉，不用向開口處承當(dāng)，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一）這種方法在禪門被稱為“看話禪”，看一則話頭，不思量，不開口，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少女面對窗外的芳菲世界，無言凝視，停針不語，不正是類似“看話禪”的參究之法嗎？

最后要說明的是，中仁這種摒棄了理路言詮的詩意書寫本身，與傳說中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的妙諦微言等無差別，也遵從了乃師圓悟克勤教導(dǎo)的“大凡頌古只是繞路說禪”的原則。當(dāng)然，即使我們不去管什么禪意，只將這首頌看作一首純粹的傷春之作，它那含蓄蘊藉的情韻，也仍能令人擊節(jié)稱賞。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