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東勤《又見梧桐花兒開》
1
學(xué)校院墻外的那棵梧桐樹開花了。一朵朵,一簇簇,猶如紫色的風(fēng)鈴,掛滿了枝頭。一只小鳥歡叫著,輕巧地落在一根細(xì)細(xì)的梧桐枝上。又一只小鳥飛來,兩只鳥兒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臉對臉啾啾地叫個不停。
“石小松!你眼睛往哪兒看?”一聲斷喝,石小松嚇得慌忙將視線從小鳥兒那兒收回課堂。
回眸的瞬間,他看到46雙眼睛追隨著英語老師嚴(yán)厲的眼神,“齊刷刷”地向他射來。
不用說,這節(jié)英語課他又成了典型。糟糕的是,昨天聽寫單詞他還能記住幾個,今天竟然一個也沒記住,聽寫本上直接被老師畫了個大圓圈。
“你,今天的體育課別上了,到辦公室里抄單詞,一個抄50遍?!?下課后,英語老師連名字都不屑于叫了,指著他直接下達(dá)了命令。
寫100遍也沒用!石小松耷拉下腦袋,默默地在心里反抗道。
體育課上,同學(xué)們都在操場上歡呼著:打球的,跳繩的,踢毽子的……玩得不亦樂乎。石小松向外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上課五六分鐘了,他才磨磨蹭蹭地來到老師的辦公室,開始抄單詞。
老師的辦公室在五樓西側(cè)。窗子正對著不遠(yuǎn)處的鐵道,一列列火車來來去去從眼前駛過,石小松看得很過癮。每次罰抄作業(yè),他都乖乖地站在窗臺邊,一邊補(bǔ)著作業(yè),一邊抬頭看著窗外駛向遠(yuǎn)方的火車。他常常想:這些火車中,一定有一列是通往老家的。這樣想著時,他又走神了。
記憶中,老家不缺山,也不缺樹,梧桐和槐樹是家家戶戶房前屋后常見的。他家也有兩棵大梧桐樹,房前一棵,房后一棵。爺爺曾用煙袋鍋子敲著房前那棵大梧桐樹對他說:“松啊,等你長大了,就把這棵梧桐殺了,這棵供你上大學(xué),屋后那棵留著給你娶媳婦。”爺爺說了很多的話,唯獨這幾句話他記得最清晰。
還沒等石小松長大,梧桐樹就被伐掉了一棵。那年,爺爺突發(fā)腦溢血,倒下去就再沒起來,那棵供他上大學(xué)的樹就給爺爺做了棺材。
后來,爸爸外出打工,媽媽也離開了——跟村里一個有錢的男人走了。石小松就被寄養(yǎng)到了鄰村的姑姑家。姑姑并不像爸爸媽媽那樣疼他,還常常當(dāng)著他的面說些難聽的話,石小松就有些不舒服,偶爾也會跟姑姑頂兩句嘴,姑姑氣不過時,就給爸爸打電話告狀。
有一年,爸爸突然回來,把老房子連同老房子后頭的那棵老梧桐樹一起賣給了別人,當(dāng)天就帶上石小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村子。
從此,那個家和那個村子就變成了石小松的回憶,除了那棵高高的梧桐樹和那一樹的紫色花兒,有關(guān)老家的一切,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
小松跟著爸爸,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去濟(jì)南的火車。在車上,他興奮極了,恨不得趕緊告訴他要好的朋友——但他沒有聯(lián)系工具和聯(lián)系方式。之后他又看到了電視里常見到的那些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原來這就是大城市呀,他的眼睛已經(jīng)應(yīng)接不暇。
爸爸帶他來到了一座破舊的樓下,拍拍他瘦瘦的肩膀說:“小啊,爸爸和一個阿姨結(jié)婚了,這里就是咱的家,家里還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妹妹,你見了阿姨和妹妹要有禮貌?!?/p>
他一下子怔住了。
爸爸又結(jié)婚了,居然現(xiàn)在才告訴他!石小松心里酸酸的,說不出哪兒開始不舒服。
盡管他因為緊張,見了新媽媽和妹妹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但他還是受到了新媽媽和妹妹的熱情接待,長久缺少家庭溫暖的他恍惚間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
2
適應(yīng)一段時間后,石小松被爸爸送進(jìn)了妹妹所在的那所學(xué)校,象征性地進(jìn)行了入學(xué)測試后,他插班到五年級三班,妹妹在同年級一班。
新學(xué)校比他在老家見過的任何一所學(xué)校都漂亮,不光有樓房,還有多媒體電腦,老師上課也不再用黑板。他覺得天天都和做夢一樣,每天都懷著一份別樣的心情跟在妹妹的后面走進(jìn)學(xué)校。他心想:要是老家的同學(xué)知道他在大城市里,在這么漂亮的學(xué)校里念書,不知道會羨慕到什么程度!
——可惜爸爸連老房子都賣了,只怕他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那些老同學(xué)了。一想到這個問題,石小松就生出絲絲的傷感來。
新鮮勁兒一過,煩惱也接二連三地來了。新媽媽和妹妹雖然對他很好,但要求也越來越多,在他完全適應(yīng)了生活環(huán)境后,新媽媽對他以前的生活方式做了全盤否決,包括衛(wèi)生習(xí)慣和起居時間。他費了老大勁兒才慢慢適應(yīng)新媽媽的要求。
但功課上,他卻總也適應(yīng)不了。微機(jī)課上,他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敢戳弄;英語課,跟聽天書差不多,常常讓老師罰來罰去;語文課,老師總讓他用普通話讀課文, 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別扭得他自己都想掉眼淚,為此同學(xué)們沒少笑話他。
爸爸這段時間跟建筑隊去了外地,平時根本見不到人,只有新媽媽管他??尚聥寢屢埠苄量啵刻煸缟喜坏剿狞c就要起床干活。妹妹也有自己的伙伴兒,女孩跟女孩在一起,他也不好摻和。
他開始害怕到學(xué)校,但又不敢待在家里。
有一天,當(dāng)他又被老師罰到辦公室抄單詞的時候,他忽然“哎喲”一聲抱住了肚子。老師摸摸他的額頭關(guān)切地問道:“沒事吧?肚子不舒服嗎?要是堅持不了就回家吧?!彼局键c了點頭。老師說,我給你家長打電話讓他們來接你吧?他趕緊搖搖頭,說家長都忙,自己一個人能回家。老師也就沒再多想,囑咐了兩句,就讓他收拾書包回家了。
一出校門,他立刻抹了把臉上的冷汗,對自己的表演成功地“騙”過了老師而驚喜不已。
解放嘍!再也不用抄單詞,再也不用做那些煩人的數(shù)學(xué)題,再也不會因為用普通話讀課文而別扭了,再也……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飛出籠子的小鳥。如果不是怕路人笑話,他一定會大聲地喊起來。
3
這樣的逃課開始時一周只有一兩次,后來,次數(shù)越來越多。最后索性整天都不到學(xué)校去了,只讓同學(xué)給老師捎假,說他肚子疼,還沒好利索。
“小松,你最近身體經(jīng)常不舒服嗎?”有一天,新媽媽問剛放下飯碗的石小松。
“沒有哇,挺好的!”畢竟是孩子,撒謊后總會忘記還要及時做好圓謊的準(zhǔn)備。
“嗯,那你這些天怎么不去上課?”新媽媽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跟暴雨前的陰云一樣。
妹妹不知怎么回事,看了他一眼就去上學(xué)了,家里只有新媽媽和他。
“我……沒有……”石小松知道紙里的火苗終于燃起來了,但他還想抵賴過去。
新媽媽死死地盯著他,眼睛里射出他從來沒見過的寒光。
“說!你有沒有逃課?”新媽媽憤怒的眼神像熊熊燃燒的火焰。
“我……沒……”石小松剛說到“沒”字,“啪”的一聲,新媽媽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他眼前金星直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新媽媽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怒吼道:“你不光逃學(xué),還學(xué)會了撒謊!你每次裝病逃學(xué),老師就把電話打給你爸爸。你爸在工地上分不出身,就把電話打到我這里,囑咐我一定帶你去醫(yī)院查查。你知道嗎?昨天老師又給你爸打電話時,你爸一時走神,從三樓上掉了下來。要不是下面那堆水泥袋子墊著,只怕你再也見不到你爸了!”
“那我爸呢?”他一把拉住新媽媽的手,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在醫(yī)院躺著呢,小腿骨折!還不讓我告訴你和妹妹?!毙聥寢屃髦鴾I說。
“媽,我錯了!對不起你和我爸爸,我保證以后再也不逃學(xué)了?!毙∷砂褌挠^的新媽媽扶到沙發(fā)上坐下,又給新媽媽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說,你為什么要逃學(xué),還撒謊?”新媽媽撫摸著他被打腫的臉,恢復(fù)了往日的溫柔。
“我功課總是跟不上,晚上妹妹教的那些,一到學(xué)校就忘了,嗚嗚……”石小松終于委屈地大哭起來。“嗚嗚……學(xué)校外的梧桐樹開花了,這些天我老是想我原來的家,想我以前的好朋友,也想看看我家的那棵梧桐樹,嗚嗚……”他伏在新媽媽懷里放聲大哭。
“傻孩子,你爸為了讓你到城里讀書,不是狠心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嗎?你要回哪個家呀?你爸跟我結(jié)婚時,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把你接到城里來讀書。你要是一個人這么回去了,他有多傷心啊。你爸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工地上加班,我也每天夜里忙到十點多,早上三四點鐘就要起來點爐子。我們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了你和你妹妹嗎?”
石小松伏在新媽媽懷里,哭得和淚人一樣。
4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一列火車緩緩地駛?cè)霛?jì)南站。
車上下來了一家四口,兩個孩子兩個大人,個個都開心地笑著。一個男孩使勁地嗅著鼻子。“嗯,什么都好,就是空氣不如我老家的好!”“那你再上車坐回老家去呀!”女孩嚷道。男孩剜了女孩一眼,不再作聲了。
“回頭給小松報個英語培訓(xùn)班吧,這陣子雖然功課攆得差不多了,可英語還是明顯地吃力。”新媽媽對小松爸爸說。
“看,你喜歡的梧桐花?!背龌疖囌究冢⒅钢懊嬉粭l巷子的深處說。小松和走在后面的爸爸、新媽媽一塊抬頭,順著女孩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紫色的梧桐花開滿了一樹。
“怎么看上去和老家給你娶媳婦的梧桐樹一模一樣?”剛剛從小松老家回來的妹妹故意拿梧桐樹的故事說給小松聽。石小松的臉“刷”地紅了。妹妹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新媽媽和爸爸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滄桑的臉上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