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伶傳

作者： 傅今 【本書體例】

侯方域

侯方域(1618——1854)，字朝宗，號雪苑。河南商丘人。在明末為“復社”成員。入清后，順治八年(1651)鄉試為副貢生，頗受后人譏議。著有《壯悔堂集》十八卷

馬伶者，金陵梨園部也。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世，人易為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華臺者，趾相錯也。

梨園以技鳴者無論數十輩，而其最著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列“興化”于東肆，“華林”于西肆，兩肆皆奏《鳴鳳》所謂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墜疾徐，并稱善也。當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李伶，東肆則馬伶。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復東。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馬伶者，金陵之善歌也。既去，“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

去后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于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宴，招前日賓客，愿與‘華林部’更奏《鳴風》，奉一日歡。”既奏，已而論河套，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

其夜，“華林部”過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昆山顧秉謙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言語，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華林部相與羅拜而去。馬伶名錦，字云將，其先西域人，當時猶稱馬回回云。

侯方域曰：“異哉，馬伶之自得師也!夫其以李伶為絕技，無所于求，乃走事某，見某猶之見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嗚呼!恥其技之不若，而去數千里，為卒三年；倘三年猶不得，即猶不歸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奚問耶?”

(選自《壯悔堂文集》)

馬伶是南京戲班里的演員。南京是明朝的留都，皇帝宗廟，文武百官還保留著，又逢太平盛世，人們更會尋找歡樂。那些男男女女去桃葉渡、雨花臺游玩的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戲班演技高、有名氣的，盡管有幾十個，而最著名的戲班只有兩個，一個叫興化班，一個叫華林班。有一天，新安的商人，約請兩個戲班舉行會演，請遍了南京的貴客、文人。妖艷的婦人、文靜的少女，莫不來聚集。興化班安排在東邊劇場，華林班在西邊劇場，兩邊都演《鳴鳳記》，表現明朝楊繼盛的故事。演到半部時，音樂的旋律變化，唱腔的高低快慢，一同贏得了觀眾的稱贊。當戲演到兩個宰相爭論收復河套地區的時候，西邊劇場扮演宰相嚴嵩的是李伶，東邊劇場的則是馬伶。這時觀眾便西看而贊嘆，有的大呼“來酒!”有的移動座位更靠近西邊，頭都不再轉向東邊了。

沒多久，這種形勢又有發展，東邊沒法演完而收場了。問他們怎么回事，說是馬伶慚愧自己技藝在李伶之下，換掉戲裝走了。馬伶，是南京很會唱戲的名演員。他走了后，興化班又不愿找別的演員，就停止了演出，而華林班就成了唯一的著名戲班。

馬伶走后快三年，又回來了。他告訴過去戲班的老同行，向新安商人請求說：“今天請再舉行一次宴會，邀請前次看戲的賓客，我愿意同華林班再次同演《鳴鳳記》，供大家歡樂一天。”既演出，一會兒又演到了爭論收復河套的那段戲，馬伶仍扮宰相嚴嵩而出場，李伶突然驚叫一聲，跪在他的面前，愿意拜他為師。這天興化班的戲，大大超過了華林班。

夜里，華林班的演員來拜訪馬伶，問道：“您是天下很會演戲的，但不能超過李伶。李伶扮演嚴嵩的技藝已極高了，您從哪里得到了傳授而超過了他呢?”馬伶說：“不錯。那時天下沒誰能超過李伶，李伶又不肯把演技教給我。我聽說現在的宰相顧秉謙，和嚴嵩是同樣人物，我就跑到京城，請求當了他門下的三年差役。每天在朝房里侍候這位宰相，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聽他的一言一語，時間長了就學到了，這就是我所拜的師傅。”華林班的演員聽后，向他列隊拜謝而離去。馬伶名錦，字云將，它的祖先是西域人，所以當時人們還稱他“馬回回”。

侯方域說：“奇異啊，馬伶自己找到了老師!當時他以為李伶是絕技，沒有地方去求師，于是跑到京城去給顧秉謙當差，見了顧秉謙就好象見到了嚴嵩本人。以‘嚴嵩’教演嚴嵩，哪有不演得維妙維肖的呢?啊，馬伶因為羞愧自己的演技不如李伶，而去幾千里之外，當差三年；如果三年再學不到演技，他還不會回來吧。既有這樣的志氣，演技之精還用問嗎?”

《馬伶傳》是讀者非常熟悉的小說。

小說記述的是戲曲演員馬錦，刻苦學藝的故事。馬錦有實事求是的精神，他承認自己不如李伶。這次同場會演，雖然失敗了，但是，他不灰心，不氣餒，虛心向生活學習，到當今的奸相顧秉謙那里去當差役，有機會接觸奸相，體驗奸相的言語行動，處世為人，以及精神氣質。經過三年的體驗，他熟悉了奸相的生活。再演奸相，就維妙維肖，超過了李伶。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演員扮演角色，是一個藝術創造的過程。戲演得好壞，固然與技巧的高低有關，然而，技巧并不全是天賦的，它來源于生活，只有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了解了你所扮演的角色，才能演好這個角色。如果對你扮演的角色一無所知，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會演得維妙維肖。候方域在清朝初年提出演員只有深入生活，熟悉生活，才能演好角色的主張，確實是很可貴的。

其次，它告訴我們，干藝術事業(包括任何一項事業)，要正確對待自己，正確對待別人。只要敢于承認自己的不足，虛心刻苦學習，就能使自己的演技高超，摘下戲壇上的桂冠。馬錦在失敗面前表現出的百折不撓的精神，就是一個生動的例證。

小說在寫作上詳略得當，詳寫之處(如演到爭論收復河套地區)，象是工筆畫，工整細膩，有筆有墨，神形兼備；該簡略的地方(如第二次又演到爭論收復河套地區)，象是寫意畫，著墨簡煉，而物象的意態逼真。不論詳寫略寫，都圍繞著塑造馬錦的形象，為表現馬錦的精神服務。這一點，值得借鑒和學習。